问荇清了下嗓子,把手里灰扑扑的布包背到身后:“郑旺他人走不开,叫我送点东西。”
“郑宁…是叫这个名字吧?你来收下你哥的东西吧。”
他巧妙避开遗物的说法,可问荇知道瞒得过年事已高的老太太,瞒不过正值年青的郑宁。
“妈,你先进去。”
郑宁沉默了下,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:“我和这位小哥聊。”
郑母不太放心,可年纪太大脚不好使,一步三回头被儿子哄了回去。
“怎么刚刚是老人家开门。”
问荇等到郑母离开,才小声询问。
“她每天早上都在院子里待着。”
郑宁叹了口气:“想我哥呢。”
“不说这些,我哥他带回来的是什么。”
“你…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问荇将灰扑扑的包裹拿出来,郑宁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。
“这是?”
他声音有些抖,哪怕做了整二十年的心理准备,看见沾血蒙灰的发霉包裹,还是心头一颤。
“遗物。”
问荇言简意赅:“他去打仗了,没有回来。”
“打仗?不可能啊。”
男人红了眼睛:“他最怕死了,挨针灸哭得比三岁小孩都大声,怎么会去打仗?”
问荇沉默,任由郑宁劈手夺过包裹,反反复复摩挲。
“是真的。”
郑宁哆哆嗦嗦打开布,检查着包裹里的东西。
一个锦囊,很少的银子,手套,还有破烂的衣裳。
没别的了。
“是我妈的针脚,是我哥的东西。”
郑宁蜷缩在地上哭了出来,紧咬着牙:“这混账是不是那钱让你蒙我?要是他死了,这算什么啊?!”
“他说了等他回家的。”
郑旺走那天,最后见到的人是郑宁。
他摸着懵懂年幼弟弟的脑袋,就和每次出去无所事事一样笑道:“等哥哥回家。”
他们等在原地二十年,等到父亲离世,家族倾颓,遣散仆役,等到母亲坐在破败的院子里,晒着太阳过了二十年。
问荇不好评判这家人,可显然他们等得太苦了。哪怕是对哥哥有恨意的郑宁,也在内心深处迫切希望郑旺有一丝丝生还的可能,对得起这等待。
现在这丝希望,彻底没了。
他非常理解林大志和王宁的想法,不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家人心中非要有个一地鸡毛的结局。
“带着她走吧。”
问荇拍了拍郑宁的肩膀,低声道:“你们可以不用困在这个院子里了,往前看吧。”
院子缺乏仆人的打理,已经十分颓唐,若不是为了等郑旺,恐怕母子俩搬进更次的宅子,拿钱做点小生意,生活还会更好。
活人还要往前走,郑宁还年轻,可以往前走了,带着郑家这个破船,去寻找新的机遇。
“你是谁?”
郑宁崩溃过后,总算察觉到不对:“他如果二十年前就走了,你是怎么发现他的。”
“我不是盗墓贼,也没见过你哥,农民而已。”问荇赶紧搬出编出来的说辞,“他和我爹认识,我爹遗嘱说让我带过来的。”
反正问荇爹不管是这个爹,还是上辈子的爹,都不是好东西,死一死也没什么关系。
“你等等。”
郑宁将包裹藏在坍圮的墙边,拍掉衣服上的灰,进了屋里。
三分钟后他再出来,手里拿着些许碎银。
“使不得,我只是顺路送个东西。”
问荇摆了摆手,这家人也没富哪去,拿出这么多钱不容易,他只是来践行给郑旺的诺言,不是发死人财来的。
“二十年前我爹就说了,能找到这个败家子,活人十两,死人一两,下落两百钱。”郑宁非常固执。
“这承诺留了二十年,郑家之前是经商的,诚信第一,你可以不想要,可我必须给,家业没了规矩也不能坏。”
“你还带来了他的东西,少说得给一两半,这点钱我出得起。”
他担心问荇不想收遗产,还补了句:“不是我哥布包里的钱,是我存的钱,很干净。”
这哥俩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急性子和固执。
问荇吸了口气,郑旺深藏不露,这么值钱,他还让人家去搬青菜?
这再拒绝,可就不礼貌了。
“行吧。”
他收下了银子,看向禁闭屋门的厢房:“她…”
老妇人就靠着大儿子的消息吊口气,要是知道郑旺死了,恐怕会崩溃。
“我会照顾好她,她耳朵不好使,听不见的。”
这话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。
郑宁会选择给她编织一个比哥哥失踪更牢固的谎言,让她度过风烛残年的余生。
“好。”
对于老人来说,已经是不错的结局。
问荇看着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闭,不远处,郑宁小心翼翼挑拣着遗物里勉强看着不像遗物的东西拿给母亲,借此证明郑旺还活得好好的,只是不敢回家。
给死人编织谎言,简直轻而易举。
问荇踏着郑旺离家时走过的路,渐行渐远。
这两天赚得很多,他终于舍得花点钱,再坐趟顺路的牛车回家去。
江安镇沿路是大好风光,夕阳染在农田里,给叶子镀上层灿金色。
沃野千里,很难想象在这种地方,有某个农户的田边全是枯骨。
可那些冤魂,也未必可怖。
他下定主意了,那临着乱葬岗的八亩地,是开垦的时候了。
只要是活人,多困难都得往前走。
他不光要开垦地,还要想办法投资酒楼,修缮家宅,顾及好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的书生夫郎。
“大人!”三个鬼齐刷刷站在田边,看见问荇拿着空箩筐回来,郑旺的遗物不见踪迹,就知道他将东西已经完璧归赵。
郑旺被两个年长的鬼推上前来,急脾气的小伙搓着手,惴惴不安得像个孩子:“我弟弟还有我娘…”
“郑大哥。”问荇慢条斯理卸下箩筐。
“你真不是东西。”
郑旺愣了下,也没有着急,反倒傻乎乎笑出了声,有些哽咽:“他们还活着,对吧?”
“是,我真不是东西。”
“现在你娘知道你在外边惹事不敢回家了,你反正也回不去了。”
问荇打量着郑旺,发觉他的面容在渐渐模糊:“不如你就留在我家地,好好看地做鬼吧?”
“你弟弟非要给我塞银子,我这人很穷你也知道,到时候只能等你哪天魂快散了,给你弄个好点的坟。”
“不干就算了。”
“干,我当然干!”
浑浑噩噩飘了这么久,他心中最大的怨就是没能回家,不知道家人如何,现在这怨气没了,他必须得依靠着什么继续维持住鬼魂的状态。
年少时一腔热血,可现在他愈发觉得比起厮杀,农田丰收,谷仓满载,酒家飘香的太平盛世才是心向往之。
这时候问荇的工作递过来,对他就和溺水后的浮木一样。
“俺也想!”王宁兴冲冲也接过话头。
“天天飘着也没事干,又不敢去其他地方,俺也留下来。”
“那我也留着吧。”林大志面容模糊,声音却带着些许笑意,“之前干了这么多混账事,就当赎罪了。”
让他们把曾经践踏过的田,守出翠绿的新芽。
问荇微怔,因为他发现本来祟气很弱的两人,突然逐渐显现出五官,而边上本来祟气正在消散的郑旺,面部表情也重回清晰。
白捡的忠心劳工谁不喜欢,问荇生怕他们反悔:“今天开始上工啊。”
“好!!!”
进宝呆滞看着他们,不安地啃着手指。
问大人,怎么就和那些很可怕民间教派的头目一样,几句话就把他们忽悠到了。
大人真的,太可怕了。
安顿好几个鬼,问荇匆匆浇好青菜,马不停蹄赶回家里。
推开门,迷离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,他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。
柳连鹊手里捧着书翻越,却没正眼看他,眼中也不带一丝笑意。
这肯定是生气了。
“夫郎…”
“你去哪了?”柳连鹊打断他的话。
话音一出,两人都愣住了。
问荇在纳闷今天夫郎脾气怎么这么大,柳连鹊则在郁闷其他事。
他从来没打断过别人说话,因为这样不礼貌,可今天好像控制不住情绪,不自觉就脱口而出。
“你说。”
“你说。”
两人都退了一步,可听见对方开口,面面相觑,刚刚烘托起得剑拔弩张气氛弱下去不少。
“你去哪了。”柳连鹊脑子乱糟糟,他摁了摁眉心,“两日都没见到你。”
“去集市上换钱。”
问荇有苦难言,哪里是他不告诉柳连鹊,是根本没有机会说。
“花了一百八十一钱,赚了三两银子六百钱。”
“三两?”柳连鹊惊讶,“什么生意,赚这么多?”
“就是你之前说那掌柜,他愿意高价收我们这菜。”
“别让人家亏本。”
柳连鹊面色缓和,可还是有些憔悴。
问荇愈发察觉不对劲,柳连鹊平时都挺精神,今天这是怎么了:“你身体不适吗?”
“没有。”
柳连鹊下意识逞强:“早就习惯了。”
他这么一说,问荇更感觉到不对了,柳连鹊是个病秧子,他习惯了的痛苦,肯定也非同小可。
“快去睡觉。”他表情严肃下来,“有事明天说。”
“睡不着。”柳连鹊闭了闭眼睛。
“我…晚上总会做噩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