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章

  乾明宫,除却宗元信在,只有宁宏儒与另一个大太监徐明清守着。

  景元帝靠在床头,薄唇微白,似想说什么。

  “血崩如柱的人没资格说话。”惊蛰干巴巴地说道,一门心思只盯着宗元信的动作,“我求你,还是安分点。”

  惊蛰有时候真要被这个任意妄为的男人气死。分明才刚醒,就弄得伤口崩裂,那止不住的血急得惊蛰气血上涌,真恨不得将这人给咬死。

  宗元信给景元帝包扎后,又诊了脉,沉吟着说道:“果然在取出蛊虫后,陛下的脉象与从前不同。”

  惊蛰:“可能治好?”

  宗元信:“没了蛊虫,余下的毒性并不难解。”

  他抬着头,笑着对惊蛰说。

  “郎君还请放心,臣保管陛下的身体会康复。”

  惊蛰松了口气,一时间膝盖有点发软,缓了一会,才慢慢坐下来。

  就算他在宁宏儒的面前很是淡定,可是赫连容一直不醒来,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压力。惊蛰这几天,几乎一直都守在边上。

  他用手背盖着眼,过了会,听到细碎的脚步声,这才抬起头。却见宗元信等人都欠身退下,赫连容对上惊蛰的视线,朝着他摆了摆手。

  惊蛰默然起身,走到床边坐下。

  他一手按在赫连容的手腕上,低声警告:“你要是再乱来,我就把你敲晕。”

  赫连容:“宗元信已是说过,往后无碍,莫要担心了。”他的声音听着淡淡,却无端让惊蛰生了火气。

  “无碍?若是什么事都没有,那你为何昏迷这么久?”

  “宗元信方才,不已经解释?”

  蛊毒结合,蛊虫贸然离体,常年被影响的身体必须经过一段时间调节,若非有这长时间的昏睡,未必能有现在的好气色……呵,这般苍白无血的模样,竟也称得上好气色。

  但赫连容的手指,到底是暖的。

  不是那种异样滚烫的发热,就如常人一般。

  常人。

  这个词出现在他的身上,何其难得。

  “你早就做好了准备,定也是知道,或许可能醒不过来?”惊蛰抬头看着赫连容,“对吗?”

  “宗元信并不曾说过这个可能。”

  “他不必用嘴说。”

  君臣默契,可想而知。

  赫连容沉默了会,从他的神情来看,很难分辨出,他究竟是在思忖,亦或是在犹豫,那冰凉的声音慢慢道来:“惊蛰,许多事情都必须付出代价,倘若取出蛊虫是件轻易的事,宗元信与俞静妙就不会折腾那么久。”

  宗元信的确不曾提及过,但俞静妙曾有过揣测。

  赫连容呢?

  自他选择清毒开始,他就不会再选第二个可能。

  “我要么活下来,要么死。”赫连容淡声说道,“没有第三种选择。”

  惊蛰闭了闭眼。

  蛊虫的寿数只有二十来裁,这蛊毒种在赫连容的体内,约莫也有二十年。如不取出来,赫连容迟早也会死。

  惊蛰本该觉得庆幸,毕竟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。但只要一想到,赫连容原本可能会出事,甚至是在他的手上出事,惊蛰就难免有些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。

  “如果你真是死在我的手上,我大概会崩溃。”惊蛰轻声说道,“而你觉得,死在我的手上,也是个很好的选择?”

  赫连容无言,不过这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。

  倘若真的会死,那死在惊蛰的手上,总好过死在别人的手上。

  “如果你真的出事,那我会如何?”惊蛰道,“你是更想要我崩溃自杀呢?还是觉得,让其他人来杀了我……会是更好的办法?”

  赫连容的神情透露出几分阴森,“没有其他人。”

  看来,惊蛰会死在某个人手里这件事,并不能给赫连容那扭曲的独占欲带来满足。

  “如果你死了,那死后的事情,你就无法控制。”惊蛰起身,按住赫连容的肩膀将他往下压倒,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,“纵然你有千百种计划,可你谋算的人是我……赫连容,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任由摆布的人吗?”

  惊蛰被怒火浸满的眼眸是如此明亮,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跃动,赫连容无比钟爱这双眼睛,尤其是如此鲜活之时。

  “你不会。”那声音宛若蕴含着异样的热意,“你会,报复。”

  是了,惊蛰要是知道来龙去脉,一定会报复。他从来都不会是那种,会认命被人操控的性格。

  他会追随赫连容,也会报复赫连容。

  一想到惊蛰有可能死于他人之手,男人就几乎无法压制住心里的狂暴恶意。纵容他再有无数的计划,然正如惊蛰所说,倘若他真的蓄意报复,又怎可能如愿?

  ……瞬息间,无数种计划坍塌,又被快速重建勾勒。

  “你不能死于他人之手。”喃喃着,冰凉彻骨的声音,伴随着那只手扼住了惊蛰的喉咙,那力道不够大,却已足够捏住要害,“你必须……”

  ——死于我手。

  那种偏执的暴戾,流露于表,却丝毫不能吓到惊蛰。

  他反倒露出一丝轻松之色。

  正是。

  ……我必须死于你手。

  所以,你决不能在我之前死去。

  …

  一场异样的宁静降临了。

  景元帝“不在”朝中,就算有要事,也只是及时送去奏章,暂时没有了朝会,就失去了朝臣群情激奋的场所。

  而宫里头,知道景元帝还在乾明宫的人,唯独乾明宫人。在后宫已无人时,这些殿前行走的宫人嘴巴更是严密。

  现如今的日子,已经比从前好过许多。

  自打惊蛰出现后,景元帝的脾气好了许多,那种暴起杀人的事少了,仿佛这条命都安全了起来。只要伺候好了惊蛰,就能让自己多活命的机会,没见小厨房那个明雨,就是这么被庇护下来的吗?

  整日没事和郎君混在一起,时常面见景元帝,竟到现在都平平安安,还能平步青云,这种美事,谁不了乐见呢?

  这一来二去,他们就动了心思。

  在这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奉承惊蛰,只不过能够出现在他身边的人,都是经过千挑细选,寻常人都不能往他跟前凑。

  而现在经历过种种事变,惊蛰在乾明宫出入自由,身边跟着的人也比之前还要多了些,这也让寻常的宫人能够见到他。

  一旦接触的机会多了,这奉承也随之而来。

  要是在从前,惊蛰还甚少在意此事。

  不过许是他们近来做得有些过火,就算惊蛰想要忽视,也难以说服自己。

  “徐明清,你说他们这般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
  这日,惊蛰原是在做文章,只是写着写着,这奉茶送糕的次数未免太多,就算他再是心无旁骛,还是觉得有些打扰。

  徐明清欠身:“奴婢已经训斥过他们,不许他们肆意叨扰。”

  “不是这个问题,”惊蛰蹙眉,“他们这是在……讨好?”

  徐明清:“他们讨好您,也是理所当然。”

  惊蛰:“讨好我,又有什么用?”

  他不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在意他的态度,但在这之前,就算他们有想讨好,也从没有这么过火,这么……战战兢兢?就算真把他当主子,也没必要这么卑躬屈吧?

  他们现在对待他的态度,就如同对待皇帝的态度,那么毕恭毕敬,诚惶诚恐。

  徐明清犹豫片刻,轻声说道:“郎君,自打陛下遣散后宫,无论这事与您有没有干系,但您如今是这宫里头,除了陛下外,唯一的主子。”

  景元帝待惊蛰如何,那还用说?

  只是这种在意,在最开始的时候,乾明宫的人都不敢断定,这到底是真的,还是出于景元帝一时的兴趣。尽管从前景元帝从未做到这般,不过这位皇帝陛下再是出格的事情也能做出来,无怪乎他们如此谨慎。

  这宫里原以为自己受宠,最终不过是个逗趣玩意儿的……难道还少了吗?

  但是遣散后宫,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后宫,都无疑是一记重锤,将所有人都打懵了。

  “他们生怕之前的怠慢,让您不高兴。”

  惊蛰苦笑:“先前如此,怎能说是怠慢?”

  现在这般,反倒更让人不舒服。

  徐明清:“奴婢已经教训过他们,若是郎君不喜,奴婢便请示总管再换一批……”

  “别,那可不用。”惊蛰摇了摇头,“让他们照常做事便可,无需与宁总管说。”

  他只是不喜欢身边有太多的人晃悠,并不代表想要绝了他们的路。倘若真的与宁宏儒说,那这些人想必也不能够再待在乾明宫了。

  “喏。”

  起初一直都是宁宏儒跟在惊蛰身旁,后来惊蛰觉得这位总管跟着自己大材小用,便总让他回景元帝身旁,久之,跟在惊蛰身旁的就是另外一位大太监徐明清。

  惊蛰其实不觉得自己身边需要那么多人,有了个石黎还不够?

  只不过,除他之外的人并不是这么想。

  他扒拉着已经做好的文章,瞧着这时辰快到,就带着徐明清和石黎去上课。

  张闻六虽然是第一次当老师,却也是兢兢业业。

  他教导惊蛰不过两个月,就已经很是熟练掌握老师的话术,不时用“写得还不错”“这里需要加以改进”来鞭策惊蛰。

  就算看着有些放浪,不过上课时却非常认真端正,在张闻六的调教下,惊蛰的变化也尤为明显。

  这日学过后,张闻六满意地点头,“这几日看着,倒是比之前要上心得多。”

  惊蛰羞愧:“是学生之过。”

  在赫连容拔毒前后,惊蛰即便是来上课,也有些心神不宁。这与之前惊蛰的认真截然相反,以张闻六的老辣,自然看得出来。

  “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。”张闻六随意说道,“谁人能一直保持着那般认真态度?偶尔放松一二日,也是正常。”

  他抽出一支毛笔,点了点墨,在白纸写下今日的题目。

  “不过,要是真出了事,也可来找我。”张闻六挑眉看他,“我虽没什么本事,不过总归有点急智。”

  惊蛰笑道:“先生大才,怎能这般说?”

  张闻六朗声笑道:“不过实话实说罢。”

  他将题目推给惊蛰,而后又道。

  “不过陛下,应当还在宫里吧。”

  此言一出,惊蛰抬头看向张闻六。

  “何以见得?”惊蛰道,“陛下不是已经出宫休养吗?”

  “陛下要是真的出宫,怎么会不带上你?”张闻六翻了个白眼,没好气地说道,“只要你在这,他肯定也在。”

  惊蛰闻言,微眯着眼打量着张闻六。

  说起来,赫连容现在的确是在休养,不过是在寝宫卧床,寻常不能下来。就算他的身体底子再好,拔除蛊虫的确是伤了元气,起码还得多躺几天。

  从一开始,赫连容就没打算让这个消息传出去,不然就不必弄出那个传闻。

  然在赫连容休养的期间,张闻六时常入宫,虽说是为了教导惊蛰而来,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接触到惊蛰的……赫连容对张闻六多少是有信任。

  “先生,你最近都能入宫,已然说明不少事,又何必再来问我?”惊蛰漫不经心地笑起来,“想从我这里打听更多的消息,那是一个字都没有。”

  张闻六:“都说要孝敬师长,我看你这个好学生倒是一点都没有这份心。”

  惊蛰:“谁说学生没有?来来,先生快请坐,请吃茶。”他殷勤地将刚送来的糕点茶水推到先生的手边去,笑眯眯的与他说话。

  伸手不打笑脸人,他笑得如此真诚,先生也只是白了他一眼。

  张闻六:“陛下在与不在,本也不是什么大事。不过,这京城中暗流涌动,他若是在意,总得管上一管。”

  这时候,多少能看出来他的苦口婆心。

  惊蛰挑了一块糕点,这还没吃,听完就没多少胃口,呻吟了声:“不是刚解决完太后的事,缘何还有暗流涌动?”

  张闻六呵呵:“陛下自己作出来的乱子,怎能怪别人?”

  他横了眼惊蛰,哼哼吃着茶。

  惊蛰一愣,这才想起来,张闻六说的是后宫的事。

  他摸了摸鼻子,尴尬啃了口糕点。

  张闻六能给惊蛰当老师,再加上之前也见过好几次景元帝,对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,倒是清楚得很。

  他这话,总归带着点调侃。

  惊蛰:“陛下想做什么,要是能轻易拦下,那才是稀罕。”

  张闻六跟着点头,从惊蛰手边偷走一块糕点,叹息着说道:“所以你可知道,在他手底下做事,当真是个煎熬。”那声音听起来可真是感慨。

  惊蛰:“先生为官多少年?”

  惊蛰只知道他的名字,并没有过问他的年纪官职,今日也是头一回提起。

  “二十来年,我应当是二十三岁时,中的探花。”

  这样年轻的岁数就能中了进士,说明他当年的才学不错。

  “为官二十载,那先生也曾在先帝朝中做事。”

  张闻六朗声笑道:“先帝还在时,我不过是个小官,也只得见过他数年。”他的声音淡了些,“不过,相比较先帝,我还是更中意陛下。”

  惊蛰挑眉,这话竟能听出几分真心实意。

  须知道,张闻六可是个熬夜干活,第二日会在惊蛰面前辱骂上官——也就是景元帝的人,这人有时堪称绝妙。不过这等指控,张闻六也只敢在皇帝背后骂骂,当面那还是不敢的。

  “先帝忒是多情,皇子太多,麻烦也太多。”张闻六摇头,显然是想起那几个藩王,“边关当初在先帝手中,几乎是个烂摊子。如果不是石虎起来,撑多了数年,现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,那可说不清。”

  惊蛰:“石虎大将,今年好似很年轻?”

  张闻六:“才三十来岁,当初玉石关一战,要不是他率兵杀出血路,早就破了,哪来现在的防线?”

  说到玉石关一战,那就要追溯到先帝在位时。

  有一年的冬日非常严寒,不论是中原还是边塞之外,都冷得非凡。在酷寒之中,和阴为了掠夺过冬的粮草,数次袭击边境。

  当时玉石关内有人密谋打开了城门,险些让骑兵冲进来。镇守玉石关的两名将军,一名战死,另一名浴血奋战,堪堪将人拦在城门外。

  数次急发军报回朝,就是为了支援。

  奈何当时朝廷一直压着不肯给粮草与兵马援助,先帝听了朝中劝说,认为此刻发派粮草,只会让和阴人以为要开战,故而一直压着不动,以至于玉石关一战,死伤数千人。

  张闻六一想起此事,脸色就阴沉得可怕。

  当时已经是危难关头,要是玉石关被破,那骑兵就能长驱直入下一处要塞。石虎不过白丁,在乱战中,竟是取了敌军将领首级,致使敌军大乱,这才将和阴人拦在外。

  而这样的军功,都险些被扣下来,若非当时乔阁老据理力争,朝廷竟还有人试图问责。

  而后数年,石虎虽在战事上展露天赋,却一直被打压,直到景元帝登基后,才被迅速提拔成大将军,加之各种军备补齐,才得以维持住边境平稳。

  镇守边境数道关卡的大将里,唯独石虎是绝不可能背弃景元帝。

  惊蛰很少听到关于外头的事,竟是有些入神,过了好一会,才低声说道:“正因为如此,去岁陛下,才会选了石虎来挑了和阴。”

  石虎本与和阴有仇,再加之和阴使臣“刺杀”景元帝之事,合二为一,石虎是最好的人选。更何况这名大将对皇帝忠心耿耿,事前绝然不会走漏了消息,而景元帝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。

  惊蛰:“那先生与我说这些,又是为了什么?”

  张闻六:“你可知道,袭击和阴,石虎付出了多少代价?”

  惊蛰抿唇,战事并非沙盘,一旦开战,就必定会有伤亡。

  不管是胜者,还是败者。

  “袭击和阴,杀了呼迎胡打,又掠夺牛羊数千头,这无疑是大胜。”张闻六道,“然而这一战,我军中死伤,也有数百人。”

  对比起胜果,这样的死伤并不惨烈。

  不过,再是简单的数字,代表的也是一条条性命。

  而一场战事,轻易就能吞噬无数生命。

  景元帝无疑是好战的。

  他嗜杀的苗头,并非一日一时,早已清楚分明。从前不过是景元帝难提兴趣,对诸多事宜都不甚在意,这才免去穷兵黩武的危机。

  从前,张闻六隐隐有种感觉,那位陛下枯坐在皇位上,总有一日会被那冰凉的皇座感染,变作毫无生机的石头。

  正因为他对大多数事情都没什么情绪,哪怕偶尔兴起逗弄一二,弄得人自相残杀,那也顶多是一家一户的事。

  虽有些血腥,却也并非大事。

  但和阴这件事,给张闻六敲响了警钟,景元帝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。要是在从前,他是不会这么做的。

  景元帝会为石虎提供支持,对外的态度也甚是强硬,但与此同时,在过去登基这数年以来,有过一二个机会能够反击……

  他却从没这么做。

  并非不能,仅仅只是,不做。

  这种虽有作为,却又漠视的做法,也时常让人心惊。

  只是对比起从前的冷漠,如今的迎头而上,却又是另外一种局面了。

  “先生,您不觉得,依着您的想法,也未免太过贪求。”惊蛰平静地说道,“若是不做不为,又觉得他冷漠。倘若他做了,您又觉得奇怪,这到底该是怎么做,才能叫人满意呢?”

  张闻六叹息:“并非是不满,而是担忧。”

  他吃了口茶,想起那日景元帝的威胁,不由得又吃了口。

  “惊蛰,陛下有所改变,并非坏事。正可以说,有了这般变化,陛下才日渐在乎起一些事情来。然而,就像是春日复苏,蚊虫渐多……这到底是一把双刃剑。”

  景元帝从前不为,只是他不在乎,只是默然观察着一切。许多事情他分明知道,却也从来不管,任由着事态发生。

  直到危及性命,那时,景元帝方才有一丝兴趣。这种极端疯狂的行事,总归是危险的。而今陛下有所改,也重视起自己的命,这何尝不是好事?

  不过,与之而来的,就也必须承受景元帝好战的本性。

  那就像是一头逐渐苏醒的恶兽。

  战事并非简单词句所能覆盖,但凡两军交战,就得死伤无数人。

  张闻六不过是希望景元帝在这件事上,能够慎之,再慎之。

  惊蛰蹙眉,“先生,何出此言?”

  张闻六沉声说道:“惊蛰,你又何必问我?”

  两人对视,惊蛰沉默。

  ……他的确不能反驳。

  赫连容在许多事上,总是如此。

  乾明宫偶尔会有人消失,虽然次数不多,也并不频繁,可是那些空缺再填补上来的位置,惊蛰又怎可能没发现?或许这些人是有事被外派,也或许……他们真的是死了。

  那几个藩王所作所为,他更清楚得很……

  赫连容的确好战。

  惊蛰倦怠叹息一声:“先生,我什么保证都给不了。”

  张闻六笑吟吟地说道:“今日,我不过是给你讲了个故事而已。”

  惊蛰幽幽说道:“只是一个故事而已?倒是未必,说不定先生明日还会再讲讲那穷兵黩武的后果,好叫我也增长见识呢。”

  张闻六厚着脸皮说道:“要是你想知道,那我明日自然可以给你讲解。”

  惊蛰收下那张题目的纸张,朝着张闻六摇头,看着外头的天色说道:“先生要是再不回去,想必陛下就要来探望你。”

  张闻六猛地站起身,大步朝外走。

  “我先告辞,还望陛下安康。”

  丢下这句话,张闻六跑得比谁都快。惊蛰看着先生消失的背影有些纳闷,难道景元帝身边这些人都特地练过?

  这一个个,那腿跑得可飞快。

  他收拾了学习的用具,一路回到寝宫时,暮色已经渐深,整个乾明宫都已经点燃灯火,明亮如昼。

  赫连容正靠坐在床榻上,低头看奏章。

  男人平静肃穆的脸庞被那烛光晃动着,那些锋芒毕露仿佛也被柔和了几分,仿佛一卷柔美的画卷。惊蛰站在门边上欣赏了好一会,这才迈步往里面走。

  这些交给赫连容的奏章,明面上都是往京外送,路上兜了一圈,又回到了京城被送进皇宫。

  大部分都是无聊的请安,那些奏章被随意丢开,地上已经乱七八糟。

  惊蛰一边走一边捡,有些无奈地说道:“难道就这么不堪入目,怎随意乱丢?”

  赫连容:“一通废话。”

  纵然敲打了数次,但这底下的官员还是放弃不了这些无谓的做派。若是大家都做了,唯独自己不做,反倒成了典型。

  赫连容再怎么喜怒无常,也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把人拿出来杀了。

  惊蛰看着赫连容脸上难得的暴躁,没忍住笑了起来:“这花团锦簇的文章,全用在恭维你身上去了。”

  他随意翻开看了几眼,无奈摇头。

  见惊蛰坐在床边,赫连容随手把一份奏章递给他。他微讶,抬手点了点自己,直到赫连容颔首,这才打开看了几眼。

  片刻后,惊蛰脸色有点奇怪。

  “……这是茅子世的奏章?”

  惊蛰也没看过多少奏章,不过刚刚捡的时候,倒是看了几眼。大多数的奏章都辞藻华丽,文笔优美,不过说来都是废话。

  不过既然是要递到圣上跟前的奏章,肯定是有些制式规范。现在摊在惊蛰手中的这个,倒是简单利索,干净的笔锋三两下就提完一件事,不仅干脆还很清晰。

  要不是看到落款,惊蛰还从没想到,这会是茅子世的字。

  茅子世那性格看起来,应当比现在的感觉更加圆滑才是。怎么字迹给人,却是这种干脆利落之感。

  赫连容淡淡说道:“茅子世这手字,是跟着外祖父练出来的。”

  一想到赫连容的外祖父是谁,惊蛰又莫名觉得理所应当。

  只不过,这奏章里的内容,倒是很奇特。除开第一件事,是在追查一名叫刘浩明的男子的关系网外,后面就是陆陆续续写了十来个时间地点。

  惊蛰出宫的次数虽然不多,不过在素和的解释下,倒是知道了不少京城的好去处。这罗列出来的时间地点,不都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地方吗?

  用素和的话来说,这种地方就是专门去烧钱的,一晚上可以烧掉几千上万白银,就只是为了一顿宴。

  “这个刘浩明,很重要?”

  “不算重要,与茅子世是私仇。”赫连容淡淡说道,“茅子世看着吊儿郎当,倒也重情义。刘浩明是沉子坤朋友之子,却杀了父母妻子,沉子坤为此沉痛不已。依着茅子世的性格,掘地三尺,也不可能放过。”

  惊蛰听着,似是有点耳熟。

  “我记得这个人,已经下狱被判,为何还要掘地三尺?”他有些疑惑,“是人被放出来了?还是他的身上,另外有疑点?”

  “是前者,也是后者。”

  惊蛰:“人跑了?”

  赫连容摇头,淡声说道:“是我放到太后身边去,为了看她的反应。”结果太后的反应,倒是有些稀松平静。

  刘浩明应当和太后没有关系。

  只不过暴露出来的事迹太过恶劣,又有些相仿,这才引起了太后的关注。

  “……是因为,刘浩明弑父杀母的行为,有疑点?”惊蛰蹙眉,“如果不是太后,那会是谁?”

  瑞王?还是其他藩王?

  赫连容淡淡说道:“既不是她,我便知道是谁。”

  惊蛰:“赫连容,你莫要再卖关子。”

  “寿王。”

  惊蛰猛地将奏章按下,“刘浩明弑父杀母,若是与寿王有关,那目的在你?”

  赫连容挑眉: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若非冲着你来,何必弄出这样违背伦常的祸事?”惊蛰皱眉,“这是在暗喻你?可刘浩明应当会被判刑……死刑……他打算在法场上做什么?”

  他甚是敏锐,一下子就抓住了首尾。

  有时候,赫连容觉得惊蛰这样的性格,怕是适合去断案,轻易一点线索,就总会叫他联想到许多。

  而往往,那都是正确的。

  “他的确试图这么做,那日我杀钱永清时,茅子世刚端了他一个多年据点。”赫连容淡淡说道,“倒是暴露出来不少事情。”

  惊蛰:“你全然不知?”

  寿王居然有在京据点?

  “你将我视为天人吗?”赫连容低低笑道,“这世上所有事,我也并非一一都知。”

  “可你知道大多数事。”惊蛰意有所指,“只要你愿意。”

  他重新提起那份奏章,朝着赫连容晃动了两下。

  这不就是查出来了吗?

  “只是知道面上,根底脉络还未挖掘。”赫连容道,“左不过都有茅子世在查。”

  惊蛰:“要是什么事情都丢给他,他怕是会累坏。”

  “此事与刘浩明的线索是一致的,他只会更兴奋。”赫连容淡声说道,“纵是没有命令,他也只会追查下去。”

  惊蛰一边听话,一边没忍住细看着赫连容,那炯炯有神的模样,看得异常认真。

  赫连容挑眉:“你这般……”

  瞧着,像是一条目不转睛的小狗。

  惊蛰慢吞吞地说道:“你今日感觉如何?”

  赫连容抬手按着腰间,平静地说道:“已经比之前好上许多,伤口正在愈合。”这话听了相当于没说,惊蛰上手掀开了赫连容的衣裳,发现伤口并没有开裂,这才安心。

  赫连容的手指,就落在惊蛰的手背上。

  那种温度,时常会让惊蛰紧绷片刻,这才慢慢放松下来。

  他习惯于赫连容冰凉凉的感觉,在他已然恢复后,反倒是有些不适应。

  惊蛰将他的衣裳重新穿好,站起身来。

  “我去叫他们传膳来……”

  惊蛰刚走两步,发现走不动,低头一看,袖子正被赫连容牢牢攥着,动也是动不了。

  惊蛰疑惑挑眉:“这是做什么?”

  “你今日看来,有些奇怪。”赫连容的声音冰凉,锐利的视线扫过惊蛰全身,“张闻六那厮与你说了什么?”

  惊蛰犹豫片刻,他原本也没想能瞒得过他:“……他只说,希望你莫要穷兵黩武。”

  都无需多言,光是这一句,赫连容都猜到张闻六长篇大论的是何物。

  “当拔了他的舌头。”赫连容神情冷漠,吐出来的话,带着冰凉的煞气,“真管不住自己的嘴。”

  惊蛰索性坐下:“其实,我觉得先生……”

  “是个好人。”赫连容古井无波地将这句话补上,“在你眼中,谁不是好人?”

  惊蛰笑着摇头:“我是想说,先生这人还怪过分的。他这话应该和你说,却偏偏来与我说,这不是另辟蹊径吗?”他一边说,一边只觉得无奈,“难道与我说,就当真管用?”

  赫连容冷淡地哼了声,“倒也未必不管用。”

  惊蛰微愣,就发现赫连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尾指,轻轻拽动两下,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惊蛰,像是你这样的人,总是容易被世俗礼法约束,若是真的见到伤天害理的事,未尝不会开口。”

  张闻六根本不必劝说。

  惊蛰平日里会有些事不关己的薄凉,然而倘若事情当真摆在他的面前,他的骨子里,也同样有着难以压抑的血性。

  倘若他真能完全不在意,当初就没必要非得留下那么多虫奴的性命……哈,那一切本也跟他没有关系,不是吗?

  惊蛰敛眉:“那你的意思,是想让我不听不闻?”

  “你做不到。”赫连容平静又冷漠地摇头,“我不过是想说……”

  那双冰凉的黑眸对上惊蛰的眼。

  “任何事,你都能同我说,”那声音专注而缓慢,那些灼烧的狂热压抑在冰凉的声音之下,便已然是个承诺,“只要你不愿,我便可不做。”

  …

  已是深夜,冰凉如水的月色流淌了一地,整座皇庭都在月光下雾蒙蒙的,仿若隔着一层银白的纱布。

  间或,也有虫鸣声,甚是静谧。

  惊蛰侧躺在床榻上,与他相距不远处,则是赫连容。男人似乎是睡了,呼吸很是绵长。

  近来,赫连容似乎总是睡得沉。

  惊蛰经过数夜观察,得出了这么个结果——而他之所以彻夜观察的原因,咳,那自然是他睡不着。

  惊蛰近来有些失眠。

 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赫连容昏睡不醒那三日,给惊蛰留下了后遗症,每天晚上,他总是难以入眠。除非数着赫连容的脉搏,听着他的心跳声,不然惊蛰辗转反侧,得熬过许久,才能有丁点睡意。

  他不愿意让赫连容知道。

  因着赫连容的伤势,原本惊蛰是打算分开睡,但是男人执意不肯。惊蛰起初害怕会压到他的伤口,所以总是睡不安稳,久之,反倒有了这么个毛病。

  惊蛰无声无息叹了口气,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,仰面躺着。

  “你有没有什么办法,能让我睡着?”他在心里和系统说话。

  长夜漫漫,他也只能拉着系统闲聊。

  【找人敲晕宿主如何?】

  “滚。”

  【系统不能做出伤害宿主的行为。】

  “你的那些buff,对我已经是极大的伤害。”惊蛰幽幽地说道,“不过……”

  他沉默片刻,又叹了口气。

  如果没有系统,那他也不可能与容九认识,再发展到今日这般。

  【系统出品的buff,都是没有后遗症的。】

  “是吗?那为什么蛊虫迄今还这么喜欢我?”一想到这个,惊蛰的脸都要绿了,“我的命都要没了半条。”

  他是真的害怕那些黑潮,就算它们一个个都喊母亲也不行,长得那叫一个可怕吓人。正因为这个原因,他现在都不敢到太医院去。

  一旦靠近,耳边都是那些窸窸窣窣的响动。

  【这与太后身上那只本命蛊有关,不能问责系统。】系统异常狡猾,【以人来的审美推断,那只夜蛊,应当是漂亮的。】

  面对前一句话,惊蛰只能呵呵,至于后一句……

  “就算它再漂亮,我怎么可能喜欢它?”惊蛰撇撇嘴,它在赫连容的体内扎根那么久,令他吃了那么多苦头。纵然不是这小虫子乐意,惊蛰也很难不迁怒。

  赫连容对这只从体内起出来的小虫子并无感觉,只是随意给了俞静妙去研究。

  “不过,最近这么风平浪静,也真是……”

  【任务十四:阻止寿王离京。】

  惊蛰这话还没说完,哐当一声,一个任务就砸了下来。

  惊蛰:?

  【任务十五:击杀牟桂明】

  惊蛰:???

  神经病吧!

  惊蛰在心里怒骂,系统是故意挑这时机来气他的吗?

  他原本就睡不着,现在更睡不着。

  他在床上翻滚了两下,最后气恼地将自己摊开。得亏赫连容睡得沉,不然就他这么折腾人早就醒了。

  “睡不着?”

  ……今天晚上真是邪了门了。

  惊蛰慢慢转过身去:“你是醒了,还是没睡?”

  “你呢?”

  “……没睡。”

  惊蛰有点心虚,所以声音小小的。

  “最近总是睡不着?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,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。

  惊蛰垂头丧气,到底哼哧哼哧说了实话。

  赫连容:“过来。”

  没有光亮,惊蛰也不能看清楚男人现在是什么表情,只是从语气听起来,该是有些愉悦。

  惊蛰犹豫:“可你的伤……”

  “死不了人。”

  惊蛰不动,赫连容就把他拖过去,哪怕他在病中,力气也极大,惊蛰根本不能和他相抗。

  一滚进赫连容的怀里,惊蛰就莫名有种安全感。

  惊蛰没忍住嘀嘀咕咕:“真是奇怪……我平日里,也没有这样的癖好,怎到这个时候……”

  “你每到后半夜,总会试图钻进我怀里。”怀抱着他的男人平静开口,如惊蛰而言,却如同惊雷炸开,“如果不让,你就会呜咽。”

  惊蛰呆若木鸡,只想抱头。

  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……这么不讲道理的坏毛病?

  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
  “约莫,是在第一次同床共枕。”

  惊蛰猛地坐起身来,真是庆幸这时候,谁也看不到他臊红的脸,他恨不得现在有个地缝能够钻进去,心里惨叫得满地乱爬:“你,你怎么不和我说?”

  “我很喜欢。”冰凉的声音带着笑意,他仿佛能看到赫连容挑眉的模样,”你很暖。“

  那种温暖并不滚烫,却叫人无比舒适。

  惊蛰闷闷不乐地钻回去,将脸埋在赫连容的胸前,含糊不清地说道:“……你下次,有这种事,要和我说呀。”

  这也太丢脸。

  赫连容抱紧惊蛰,在他耳边轻声说道:“你会跑。”那时候,他们的关系可没这么亲厚,要是说上一声,惊蛰说不定会羞愧到再也不出现。

  “不是说,不会做我不乐意的事?”惊蛰嘟哝,“那我跑怎么了?”

  “你在,自然一切都好说。”

  要是没有这个前提,那全都是废纸。

  惊蛰低头咬住赫连容的胸口肉泄愤,哼。待到心头气消,他才慢慢松开口,想起刚才系统的任务,思忖了片刻。

  “我明日要出宫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你让茅子世多查一查,说不定寿王那件事,还有什么惊喜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我往边上挪点,免得压到了你。”

  “不好。”

  冷冷淡淡的回答,真是要把惊蛰气死。

  “……算了,还是睡罢。”

  惊蛰放弃,倒头就睡。

  他在这可怕的男人身旁浑然不惧,仿佛小狗翻出红肚皮那样,睡得那叫一个香甜。

  根本没想过身边这个人,可能是只不知餍足的饕餮。

  赫连容碰他,惊蛰也没什么意识。

  只是哼哼着往男人怀里躲。

  ……罢了,今晚暂且这般。

  真是毫无戒心的呆瓜。

  从没想过,这种肌肤相亲的喜好,也是赫连容刻意培养出来的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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