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章

  百丈楼,清幽阁。

  这是一处潜于百丈楼内,常年不容外人进出的小楼,来往客人甚是隐秘,旁人无法窥探其身份背景,只偶尔路过阁楼,远远眺望上一眼,深感此处之幽美。

  乔世轩被邀请来时,心中尚有几分怪异。

  这一次邀约来客的,乃是京城的风流才子牟桂明。

  牟桂明是去岁朝廷科考的榜首,早在他下场考科举前,他就是这京城内闻名的风流才子,不知惹得多少京城女子倾心。

  乔世轩从前,也与他此前在数个场合打过交道,却没想到,今日在这清幽阁内做东的人,居然是他。

  牟桂明出身并不富贵,也不是什么世家,家里头只当有些家底,这才能供他上京赶考。不过他在江南与京城处都闯出不少名气,光是一副字画都能卖出高价,不然也撑不起他那样放荡的生活。

  只再是如何,牟桂明都不可能是这次宴请真正的幕后人。

  清幽阁中,不论摆设布置,都异常精美华贵,光是那些流水般送来的美酒,都是上等珍品,勾得这一次与会者满肚子酒虫作祟。

  乔世轩只扫了眼,就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家伙。他倒是不怎么出头,宴过一半,就拿了杯酒,就躲到外面去偷闲。

  只没想到,他刚走到特地挑选过的僻静地方,发觉这除了他之外,居然还有一个人。

  闻着就一身酒气。

  陈少康下意识回过头,发觉是乔世轩,这才松了口气,又趴回去围栏:“我还以为是哪个找到我,又要寻我灌酒。”

  乔世轩和陈少康私下没什么交情,不过到底认识,说话还算放松。

  “方才过来时,倒的确见到几个在找你。”乔世轩道。

  陈少康摇了摇头:“我可不去,那群人跟疯了一样,见天寻人灌酒,再是美味的酒,这么糟蹋,也是浪费。”

  乔世轩过来,才发现陈少康身上的酒味有点浓郁。

  陈少康嘿嘿笑,拎着自己的衣袖晃动了两下:“无事,都倒里头去了。”

  撒了归撒了,酒味一浓,倒显得他好像吃得许多,要推脱的时候,也容易些。

  乔世轩:“我竟是没想到,这一次做东的人,是牟桂明。”

  陈少康:“他在京城中玩得开,谁不是看在那些人的面上,才来的?”

  牟桂明交往了几个身份家世都算出挑的郎君,那些人素来喜爱有才学的人,更不在意牟桂明的出身家世,久之,这才逐渐让牟桂明搭起了这台子。

  乔世轩挑眉:“但,清幽阁?”

  陈少康恹恹地摇头:“谁知道那又是谁帮他牵桥搭线,我出来前,他们还在吵呢。”

  是的,哪怕是这些还没踏进朝廷漩涡,只能在边上敲边鼓的这些个权贵子弟,都难免被朝堂大事所吸引。

  现如今,最让人震撼的,莫过于前几日景元帝遣散了后宫。

  虽然传出来的风声,是要让宫妃为了太后的罪行祈福,为了皇家诵经……可有再多名义上的由头,这样的举动仍然惊骇世人。

  这是何等疯癫的行为?

  不管是朝堂之上,还是街头巷尾,都为了此事掀起轩然大波。

  哪怕是在义敏大师的清谈座会上,此事也被频频提起,更别说他们这些与其紧密相关的权贵子弟。

  这其中就有不少人的姊妹,都入了宫。

  陈少康亦是在这时,方才知道,自家父母曾有打算,要把二姐送进皇家。

  定国公夫妇正为此庆幸不已。

  他们在家中,就已经因为这事谈过几次。

  一想到这,陈少康就心中抑郁,不免多说几句:“这些个人,一遇到这种事,就总会将缘由归于他人身上,就没想过,这是陛下自己所为?”

  乔世轩想起来,自己刚穿行过的那些人,的确正在聊着这件事。

  “陛下此举,当真荒谬,自古今来,哪有这样荒唐事?女子入宫为妃,是为了传承龙脉,结果,却是遭到这样的下场?”

  “陛下定然是被妖人蛊惑!”

  “此言差矣。这宫中嫔妃,多是太后娘娘经手挑选,谁人能够确定,这些人里面没有太后余孽?”

  “纵是如此,这也太过荒谬。陛下莫不是真如当年……”

  “慎言,这话可不是你我能说。”

  “朝廷从不曾禁止民间讨论国事,为何不能说?依我来看,陛下怕不是为了传闻中那个阉人,才行这贸然之举吧?”

  “怎么可能?且不说这传闻是真是假,谁真的见过那个人?为了一个女人也就罢了,为了一个男人……”

  “谁说没有?那定国公府上的小郎君,不就曾见过吗?”

  “陈少康?说来,刚刚还曾见过他,人呢?”

  乔世轩回神,平静地说道:“他们似乎正在找你。”除了那些饮酒作乐的人,更有那些心切国家大事。

  不管是谁,陈少康都算是众人焦点。

  他能从席会上偷溜出来,也算是一种能耐。

  陈少康懒洋洋地倚靠在围栏上:“左不过又是那些无聊无趣的事。”

  乔世轩:“比如,你是不是曾真的见过那个人?”

  陈少康瞥了眼乔世轩,冷笑着说道:“见过,又如何?”

  “你觉得,他有那样蛊惑的能耐吗?”

  陈少康的脸色一沉:“乔世轩,我方才说的话,你是没听到吗?”

  明知如此,还故意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。

  乔世轩淡淡说道:“我认为,不管一个人到底受到什么蛊惑,可是最终做出这种行径的人,还得是他自身。陛下并不是那种会被随意引诱之辈,倘若他今时今日这么做,那只会是因为陛下想这么做。”

  倘若就这么粗暴将原因推在其他人身上,岂不是忽略陛下这种行为的怪异?

  乔世轩的话,让陈少康沉默了会,才移开了视线:“你心中已经有了定论,那还问我做什么?”

  “纵是如此,要是陛下身边,是有人如此劝说,那这人,也当是谄媚之辈。”乔世轩道,“这两者,本就不冲突。”

  陈少康笑了笑:“乔世轩,你若问我,对陛下这件事怎么看,我只能说无可奉告。”

  他遥遥望着远处,漫不经心地说下去。

  “要是问那个人呢,我也只能说,他应当不是个坏人。”

  更进一步说,陈少康觉得,他不会是那种会不顾前朝后宫的安危,劝说这等荒谬之举的人。

  然他与这人,也不过见上两次,迄今再没有见面,陈少康也自然不能给自己的话打包票。

  ……某种程度上,陈少康更说不清楚,自己给岑文经说话,到底有几分是为了他,有几分……

  是为了岑良。

  陈少康现在手中还没有十足的证据,但是,他的确追查到了岑家曾经的记录。

  岑玄因的妻子,的确姓柳,他们家,也的确是有一个叫岑良的孩子。

  岑文经,岑良,柳氏……

  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巧合的事吗?

  陈少康不这么认为。

  如果,如果……

  岑良的岑,的确与岑文经有关系,那他们岂非是一家人?

  一想到那日岑文经说起家人时落寞的表情,陈少康就有些后悔之前为什么吞吞吐吐。

  除了上次鹿苑和百丈楼外,陈少康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过岑文经的传闻,他似乎再没有在京城走动。

  不知是隐居在某处,还是回了皇宫。

  有不少人因为之前鹿苑与百丈楼的事情传了出去,都试图与他打听消息。就连敬王府上,也曾传来消息,想要一探究竟。

  不过这些,全都被陈少康回绝了。

  他心中打定主意,下一次见到岑文经的时候,一定要提起此事。纵然他还没有太多的证据,可是他心中莫名有种笃定的感觉。

  说不定……

  “陈少康,”乔世轩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他们在斗诗,而且听起来……”

  在找人。

  尤其是陈少康和乔世轩。

  他们这两个,哪怕是在这场群英荟萃的宴席上,都算是耀眼之人。一个是定国公府的公子,一个是乔阁老的孙子。越是热闹的时候,就越容易想起他们。

  陈少康摇了摇头,推着乔世轩的肩膀,示意边上偏僻的路,“你走不走?”

  乔世轩也没了再留下来的心思,两人互相打掩护,偷偷溜走。

  待回到乔府上,乔世轩一想起今日的事,也只觉得好笑。

  门房见到乔世轩,便笑着说道:“三郎可算是回来,阁老正在书房等你呢。”

  乔世轩微愣,祖父寻他?

  三两步到乔琦晟的书房外,门外只得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在守着,看到乔世轩便是先笑。

  “三郎。”

  “明叔,祖父可是在书房?”

  “正等着三郎呢。”被称之为明叔的人打开了房门,侧过身去,“请。”

  “祖父,孙儿来了。”

  乔世轩进门后,毕恭毕敬地朝着书桌方向行礼。

  书桌后面正坐着一个老者,看起来已然上了年纪,头发胡须皆是花白,却是非常儒雅端正。

  乔琦晟手中正握着一卷书,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叫你来,也没别的事。你祖母说,为你相看了一门亲事,明日记得利索些,别叫人看了笑话。”

  乔世轩一想起祖母,就忍不住垮了脸。

  想来是上两次,乔世轩总是恨不得绕道走,这一次祖母才发话,让祖父来与他说。

  乔世轩家里头最怕的,就是祖父。听得乔琦晟这么说,他只得老实点头:“孙儿晓得。”

  乔琦晟仿佛才看完,轻舒了口气,将书卷放下,扫过乔世轩的打扮,微微皱了皱眉:“去哪儿?”

  乔世轩:“刚从百丈楼回来,今日是牟桂明做东之宴,孙儿是被徐长明给叫去的。”

  徐长明是新任户部尚书之子。

  “牟桂明,百丈楼?”乔琦晟念了两句,轻笑着摇头,“往后这牟桂明,你可要谨慎些。”

  “牟桂明的身家,不足以在百丈楼如此。他的身后,必定还有人。”乔世轩欠身,“孙儿省得,不会叫这人蒙骗了去。”

  乔琦晟幽幽说道:“怕的不是他蒙骗,是他在借势。”

  乔世轩微愣:“孙儿不明。”

  乔琦晟淡声说道:“牟桂明举办这种宴席,已是多久?”

  乔世轩沉思片刻,仿佛是在回忆着过往的事,过了一会,他突然脸色微变,近乎自言自语:“从他在江南,再到京城,似乎一直都有这样传闻。”

  牟桂明喜好宴席,时常在宴会上饮酒作乐,而后杯酒之下,书写文章,那些千金求文的佳话,也有许多是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宴席上发生的。

  乔世轩只要一想,竟是想不起来,牟桂明是从何时开始,只记得,一想起他,就是那一场又一场的宴会。

  一个普通的才子,在不知不觉有了这样的声名,甚至能够在京城这样的地方,宴请这些权贵子弟,参与者都习以为常,不觉得稀罕……这种有意无意下的造势,又是从何时开始,以至于到了潜移默化,无人觉得奇怪的地步。

  乔世轩嘴巴抖动了下,“孙儿,真是第一次被邀。”

  乔琦晟淡声说道:“分头行动,缓步蚕食,待到在意时,几乎所有人都已然习惯,不再引以为奇。这人必定不是自己成事……你可懂我的意思?”

  乔世轩背后汗津津,已经不由得思考起自己在宴席上可曾说了不该说的话,吃了不该吃的东西。

  “孙儿明白。”

  乔世轩欠身,而后,像是想起今日的事,复将宴席上发生的一一道来,末了,才说:“以孙儿之见,这席会,似乎有些在意朝廷之事。”

  要是换做他时,乔世轩不会这么在意。

  毕竟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,不管是谁,都会关注一二,再有自己的见解,这都理所当然。

  但是,许是有了乔琦晟的提醒,再加之陈少康的话,乔世轩忽而有了不同的感觉。

  乔琦晟平静说道:“这也正常,不然,让你们这群子弟聚集在一处,又是为了什么呢?”

  乔世轩似乎听出了一点异样,试探着说道:“祖父,您是不是知道,这牟桂明背后,到底是谁?”

  “不外乎那几位王爷。”乔琦晟提起毛笔,在白纸上落下几行字,“是谁,重要吗?”

  那轻轻一句话,让乔世轩的心情震荡,勉强才压下那种奇怪的惶恐。

  “祖父,倘若这般,那这牟桂明之举,是为了……”

  他猛地对上乔琦晟的眼睛,一时间,竟是连后面半句话,也是说不出来。

  乔琦晟轻声细语地说道:“你既是猜到,何必再问?”

  不知为何,乔世轩觉得这几日祖父的模样,有些怪异。这话题听起来太敏感,尽管他知道,自己不该再往前,却还是没忍住问上一问。

  “祖父,您最近,似乎有些心事?”

  乔琦晟随手丢开毛笔,任由着其滚落下去,“三郎,你觉得,陛下,是个怎样的人?”

  乔世轩微愣,只觉得好笑。

  方才在清幽阁,他正问过一个,与祖父这类似的问话,只不过那时候问起的,是传闻中景元帝的情人。

  “是个很可怕的人。”

  乔世轩老实说道:“祖父,孙儿只有幸见过几次陛下,不过,他之气势,绝非常人,甚至比先帝,还要来得压迫,凌厉得令人敬畏。”

  先帝是柔和的,平静的,纵然有些软弱,不过与其相处,总归不那么害怕。

  景元帝呢……只有与他共处一室,乔世轩总会觉得焦躁不安。皇帝陛下分明是冷漠如冰,说话简短又凌冽,少有旁落之眼神,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罢……然而,即便如此,都难以遏制住那种本能的敬畏。

  景元帝不是先帝,他再是冷漠,性情也不如先帝那样平和,那就像是……时时刻刻都可能崩裂的雪山。处在这种高压的情况下,又有谁能真的平静如初?

  乔世轩甚至可以罗列出上百种不喜欢他的理由。

  但是。

  乔世轩道:“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位陛下的性情,也觉其凶残可怕,杀戮太重。但是,不论政事手腕,平衡文武,亦或是对外……他都称得上有才能。”

  景元帝或许不是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,然对比赫连王朝过往这么多代皇帝,他之本事已经足够。

  对内能够让百姓安康,对外能庇护国土,如此已是许多人渴求的安定,还有何求?

  乔琦晟喃喃:“是啊,还有何求?”

  乔世轩下意识看向祖父:“难道,是最近内阁,又有什么烦心事?”

  他问得很隐晦。

  其实乔世轩想问的,是景元帝。

  既然祖父这话问的是与皇帝有关,那这心事的来源或许也在他身上。

  乔琦晟在首辅的位置上坐了多年,已然是条老狐狸。如他刚才的问话,若是在平时,本不该出现。

  这甚是奇怪。

  乔琦晟是何等人物?

  他若心中有什么想法,何必来问乔世轩的意见?纵然乔世轩很聪明,但怎么可能比得过乔琦晟这等沉浸官场多年的人?

  放眼望去,整个朝廷,就再没有能如乔琦晟这等威压之人。

  然他还是这么问了,就足以说明,必定发生了一件乔世轩不知道的大事。而这件事,必定就连乔琦晟这样的老狐狸,都被动摇一二。

  乔琦晟淡淡看了眼乔世轩,那眼神似是警告。

  乔世轩撇了撇嘴,嘴里嘀咕着:“就许您来问,不许我自己猜吗?”

  乔琦晟将写好的东西挑起来,看了片刻,出乎乔世轩意料的是,他并没有把写好的信封起来,而是两指夹着那张信纸放到烛火上。

  很快,燃烧起来的焰火就将整张信纸舔舐干净。乔琦晟松开手指,那团还在燃烧的黑色就随之坠落到了地面上。

  随着信纸被烧得一干二净,乔世轩惊讶地发现,祖父好似恢复了从前的淡定沉稳,懒洋洋地朝着他挥手。

  “去罢,这没你的事了。”

  乔世轩气得牙痒痒,只觉得自己好似参与了一件大事,可偏生只有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一切就已然落幕。

  “祖父,您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?”

  乔琦晟奇怪地挑眉:“我何来不说的道理?”

  他看着孙子,笑了起来。

  “我不是与你说,明日要记得准时参加宴席,不要叫你祖母不高兴吗?”

  乔世轩:“……”

  哼!

  他气呼呼行了礼,气呼呼地走了。

  乔琦晟的笑意,在乔世轩离开后淡了些,他的眼神落在地上那团黑色,最终就连那双苍老的眼眸也染上怪异的神情。

  ……果真是上了年纪,这定力倒是不如从前。

  乔琦晟倚靠在椅背上,神情淡淡。

  景元帝不算得上是传统的好帝王,他冷漠,残忍,有些时候,更是喜怒无常,暴戾残酷。

  当初任由他登上帝位,有几多人,怕是在私下,都后悔莫已。如若当初不遵循礼法,而是推瑞王上位,那或许今时今日,就不会有如此如鲠在喉的难受。

  可再是后悔,已成定局。

  当景元帝走上那个位置的时候,那些当初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底的朝臣,方才意识到这位备受凌辱的九皇子,竟是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为一头可怕的怪物。

  ……不,从先帝死的那一天开始,他们原本就该意识到这一点。

  不管有再多的想法,景元帝有一句话,倒是说对了。

  百年累之,倘若要毁,不过一朝一夕,便可成矣。

  他若真是发起疯来,那可真是无人能够阻止得了他。

  若是没有把景元帝拉下皇位的本事,那多余的争辩也是无用。身为臣子,能做的不外乎臣服。除非有那玉石俱焚的决心,不然何来抗衡本事?

  乔琦晟若是有这样的决心,当年就已经动手,何必拖到今时今日?

  叹,叹,叹。

  …

  “乔琦晟那个老狐狸,不答应便罢,反倒是差点被他玩了一手。”

  “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做够了,纵是要做点什么,也不能再进一步,何必冒险?”

  “这老狐狸装作忧国忧民的模样,还真以为是个会为民请愿的,没想到,也还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。”

  “慎之,乔琦晟再是如何,所作所为,皆是为朝为民,嘴下留德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一处偏僻的宅院,牟桂明穿行过伺候的人,小心翼翼抵达了门外。

  就在刚刚,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,叫他有些担忧。

  “进来。”

  牟桂明低着头,跟着侍从进了屋舍,拜倒在下头。

  坐在上位的人缓声:“说说看,近日来,这京城里头,到底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?”

  牟桂明低眉顺眼,甚是服从。

  在他进来之后,其余人等就已经散去,他并没有抬起头,也不曾仔细去打量他们的模样,像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。

  他将最近京城之事一一道来。

  大到朝廷大事,小到几句郎君闲谈时的碎语。

  听着仿若无谓的小事,实则却有涌动的暗流。

  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
  牟桂明犹豫了片刻,轻声说道:“近日来,这摊子铺得有些太大,未免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。管事,可要继续行事?”

  “稍加收敛,不过,可要记得,你面上还是个浪荡公子哥,莫要忘记应行之事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牟桂明退出来,站在门外时,轻轻出了口气。

  他少有与这位管事接触,不过二三次,总会叫人惴惴不安。

  不过,要不是当初遇上这位管事,牟桂明何来今日之辉煌?如今他甚至连科举都考上,只要再等一二年,可以外放做官后,总算能够远离京城这些事。

  牟桂明迈开步伐往外走。

  就是不知道,他们这位管事的主子,到底是瑞王……

  还是寿王呢?

  …

  咚咚咚,咚咚咚——

  乾明宫,小厨房。

  近日来,这赫然成为惊蛰的地盘。不过像是这样,几乎从外面就能听到剁肉声的,倒是从未有过。

  明雨在外头就听得清楚,三两步跑来,正正发现惊蛰拎着菜刀在剁肉。

  “你这是在作什么?”明雨诧异地说道,“这都剁成肉末了,你什么时候过来的?”

  明雨起来的时间够早,没想到惊蛰更早。

  惊蛰幽幽说道:“昨晚上,宗大人派了药童过来,说是有件重要的事情,要与我说。”

  明雨奇怪地挑眉:“既然是重要的事情,那为什么只派了个药童过来,他不是应当自己过来更合适吗?”

  惊蛰:“一语中的,一语中的啊明雨。我也这么问。”

  昨晚上,那药童说道:“宗大人说,之前忘记与郎君说个清楚,届时所用器具,是特地修过的针刀,不同于一般的匕首或小刀。”

  针刀?

  明雨听到这里有点醒悟,就看到惊蛰抬手指了指砧板边上的东西。

  他取过来一看,发现这针刀比一般的刀具要窄小得多,显得极其细长尖锐,反射着泠泠寒光。可是这样一把针刀,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,都比直接动刀要好些。

  至少伤口的创面会更小。

  不过这也意味着精准操控的要求更高,之前惊蛰的所有练习多算白费。

  怪不得惊蛰大早上在这剁肉呢。

  要是宗元信这人就站在他面前,惊蛰怕不是要剁肉,而是要剁他。

  怪不得来的是个药童。

  明雨试用了下,惊讶地说道:“这用起来,比一般的刀具都要锋利。”

  惊蛰恹恹地说道:“如果一个不慎,我手一哆嗦,说不定划拉开的伤口更大。”

  他烦躁丢开菜刀,插着腰在这小厨房里走来走去,那满脸郁郁的模样,当真是七情六欲上面。

  虽然知道惊蛰心里抑郁,不过明雨看着他那样,却是没忍住笑出来。

  惊蛰忧伤地看着他:“我在这烦闷,结果你却搁那在笑。”

  明雨咳嗽了声,“你想想,要是以前,你何尝会有这么多心思?显然有人让你牵肠挂肚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  惊蛰抿唇:“我也时常为你们牵肠挂肚。”

  明雨悠悠说道:“那可不一样。起码,我可没有你胆子大。”

  这两句话听着,似乎是没什么联系,不过两人这么多年,早就熟悉彼此的一言一行。惊蛰不用看他,都能猜到明雨在说什么。

  他在说……

  前几日,宫里的那场浩劫。

  对于诸位嫔妃来说,那真真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。

  莫名其妙,毫无缘由。

  当宫人侍卫登门时,有多少人还在闲暇度日,根本不知发生何事,就一朝变了天,身份、地位,全都消失不再。

  景元帝下令,废除后宫所有嫔妃之位,所有人即日起,都必须迁往甘泉寺诵经祈福。

  这是何等荒谬?

  那一日的呼喊,哭泣,争吵声,几乎就没有停歇。

  这座肃穆的皇庭,何时曾这么喧嚣过?

  仿佛字字句句,都透着锥心的恶语,愤怒的唾骂。纵然是再冷清冷性,不为外物所移的人,在这时候都难免为了这等事态出声。

  自打她们入宫以来,想过最可怕的结局,不过是被废到北房,却从来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被遣出宫去!

  何以至此?

  为何如此?

  这等喧嚣之语,险些传到御前。

  第一个试图闯进乾明宫的人,被诛杀于台阶下。石丽君站于台阶之上,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主们,那声音倒是与从前一般温和:

  “陛下仁慈,并不计较尔等在宫中曾做过的任何事。若是今日乖乖出宫,还有安生日子可活,若敢有冒犯……”

  石丽君的目光扫过台阶下的血腥,冷淡地说下去。

  “陛下口谕,不愿离宫者,杀!”

  后宫嫔妃皆废,自是尚宫局的石丽君掌握了旁落的大权。有她镇压,加之无数锋利的兵器相持,根本无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。

  那地上的血色,刺目冰凉得很。

  一日之内,所有人都被迁出宫。三日内,她们留下来的所有东西也跟着一并被送到甘泉寺去。

  不过几日,后宫已是变了天。

  太快,又太快。

  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。

  一时间,整座皇庭空荡荡得有些可怕,竟是连一点人气都没有。

  明雨刚听到这个消息时,当真以为自己在做梦。

  紧接着,他就想到惊蛰。

  那日在小厨房相见,明雨原本是打算说什么,只是看到惊蛰的模样,却又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。

  那时的惊蛰看起来……

  说害怕吗?仿佛也说不上;若说多么激动,却也是没有。那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神情,反倒是有几分怪异的彷徨。

  明雨有种奇怪的感觉,倘若他多问上一句,都会成为沉重的负累。

  直到今日,明雨看着惊蛰脸上鲜活的生气,总觉得他仿佛是把那种沉重的压力默默消化吞吃,也没再有那种犹豫之感。

  “我前几日,其实一直有些怕。”惊蛰坦诚着,“我怕你会问我。”

  明雨:“我何尝不想问?”

  天知道他是多么忍耐,才压住了那种冲动。

  但凡是个人,遇到这种震撼的事,怎么可能不升起一探究竟的欲望?更别说,惊蛰就是当事人之一。

  ……尽管并无多少人知道这点。

  惊蛰:“那我还得多谢你的忍耐?”

  他挑眉,似笑非笑。

  明雨:“我只是觉得,你当时的压力已经很大,倘若我追问,你怕是……”

  会崩溃?大概还没有到这个地步,然而,这件事必定把惊蛰逼到某个极限。

  不然明雨不会从惊蛰脸上,看到那种空洞的神情。

  惊蛰低下头,沉默了会,才轻声说道:“他从前与我说过这件事,但我的确没有当回事。”

  要说惊蛰一点嫉妒心都没有,那多少还是有些。不过,在清楚赫连容从不曾与她们有过往来,他又不可避免对后宫之人有些许同情。

  惊蛰清楚自己的老毛病,有时总会有这些多余无用的软心肠。倘若景元帝真能一心一意,那惊蛰到底也没有多余的想法。

  ……将所有嫔妃都驱逐出宫,这到底太过荒唐。

  尤其是那日,赫连容在说完这等疯狂的事情后,怀抱着惊蛰的力度,紧到几乎能够将人揉碎。

  “惊蛰,能拥有完整的我,不能叫你开怀吗?”

  男人冰凉的声音里,仿佛浸满了怪异的叹息,那种扭曲的满足感,竟是从赫连容的身躯一路蔓延到了惊蛰的皮肉里,滚烫得不可思议。

  ……高兴。

  怎么会毫无触动?

  赫连容说这不是为了他,可这,分明也是为了他。

  无声无息,仿佛在惊蛰不知道的时候,他已经步入了幽深泥泞的沼泽,在他突兀回神时,已然是连四肢都被埋葬在深沉的水潭之下,再没有挣扎的余地。

  那种无法挣扎的束缚,近乎溺杀了他。

  惊蛰的呼吸有些急促,带着一种少有觉察的犹疑,“……在这之前,纵我是想相信他,可有些时候,我又有些担心。”

  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

  哪怕在这之后,赫连容不管怎么做,惊蛰的心中总有一种难以描绘出来的恐惧。

  它的分量很小。

  就只是无声无息地藏在暗处里,无声地惨叫着惶恐不安。

  那不总是时常被他听到,只在极其偶尔的瞬间,会让惊蛰捕捉到瞬息,而后觉得一阵刺痛。

  “……你还是担心他会骗你?”明雨试探着问道。

  惊蛰摇了摇头:“以他那样的身份,就算真的想再骗我,那也无能为力。”

  他不会在意那些能力之外的事情,反正多思担忧,也是无用。

  明雨蓦然醒悟:“你在意的,其实是你们两个……”

  这和当初是容九的时候不同。

  那时候,惊蛰和容九再是表现亲密都无甚所谓,唯一不能叫人发现的,就是他俩的关系。

  惊蛰在意是他们的安危。

  毕竟一个侍卫,一个太监,要是暴露出来,必定会是死罪。

  可是现在,近乎同样的情况,惊蛰同样会回避,却有不同。

  前者是性命之忧,后者却是因为……

  这是一种无形的耻辱。

  惊蛰并不会瞧不起自己,却清楚世人对此有何看法。他会放纵与赫连容的关系,却仍然会下意识躲藏。

  惊蛰曾与容九并肩在宫里行走,可现在却不然,如若赫连容不提,惊蛰几乎少有外出。就算偶尔与明雨一起出去,也都是去见朋友,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后宫里面……

  这种不经意间的避让,就连惊蛰自己都没怎么留意。

  然而,景元帝发现了这点。

  惊蛰的不安,惊蛰的动摇,惊蛰不经意间的犹疑,那人仿佛全然都看透。

  这种感觉尤是可怕。

  就仿佛整个人都被扒开了皮囊,不管里外都被看了个清楚,可不知怎的,惊蛰反倒是有了一种……

  前所未有的轻松感。

  “我不敢与你说,是我觉得这样未免太过荒唐。”惊蛰喃喃,“这对于许多人来说,都是祸事,而我却居然……”

  默默地,明雨冲着惊蛰举起菜刀。

  不管惊蛰接下来想说什么,他都下意识盯着明雨那把菜刀,“……你干嘛?”

  明雨:“你要再继续说下去,我就要剁你。”他狠狠蹂躏了一把惊蛰。

  惊蛰揉着自己被掐肿的脸,不服气地说道:“这是作甚?”

  明雨这死人,下手还挺重。

  “你要是再和我倒那些酸汤,我不仅是要揍你,我还要把你给踢出去,别再来小厨房了。”明雨横了一眼惊蛰,没好气地说道,“我问你,你知不知道,前几日,乾明宫殿前死了人?”

  惊蛰蹙眉:“谁?”

  明雨:“金嫔。”

  惊蛰:“为何?”

  明雨:“她想闯到御前来,不过石女官直接命人把她杀了,尸体就滚在台阶下。”

  这件事,惊蛰竟是不知。

  连明雨都知道,他却不知道,那只有一种可能……赫连容并不想他知道。

  是担心他多想?

  惊蛰沉默着,明雨看着他,继续说,“你有没有想过,石女官的底气在哪?”

  虽说是要废除妃位,可是这些贵女出身不凡,仅仅是在御前失仪,就没了性命,这无疑有些荒谬。

  这份底气,是景元帝给的。

  “惊蛰,陛下只是在你面前显出几分温顺,可他实际上,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。”明雨道,“我反倒是觉得,她们得以离开皇宫,才算是一种解脱。”

  惊蛰挑眉:“解脱?”

  明雨侧过身来:“你在北房的时候,都听说过陛下的斑斑劣迹,死在这宫里的人,还少吗?”

  景元帝的后宫,可比先帝的后宫要凶残得多。光是这几年死掉的妃嫔,就已经远超了先帝那一代。

  那真就是在养蛊。

  在明雨看来,惊蛰就是待自己太过刻薄,不管景元帝做什么,那都是陛下所为,惊蛰何必揽到自己身上?

  “那自然是,”惊蛰撑着脸,笑眯眯地拖长着声音,“我俩是一体的咯~”

  那带颤的小尾音,让明雨浑身鸡皮疙瘩地冒出来了。

  “滚——”

  …

  惊蛰圆润地滚了。

  他刚滚出小厨房的门,就撞上了赫连容。这几日,惊蛰出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,男人就总是会过来接。

  ……过于紧迫盯人了些。

  “今日,你比以往开心了些,”赫连容漫不经心地说道,“与明雨谈过了?”

  惊蛰轻咳了声:“你这话听着,怎么有点酸不溜秋的。”

  “我在吃味。”赫连容坦然,“你总是与他说许多话。”

  惊蛰:“我也与你说许多话。”

  “那不够。”赫连容淡淡说道,“你更常与他在一起。”

  “那是你要处理公务……”

  “你可与我一处。”

  ……那要怎么一处啊?在乾明宫处理公务就算了,要是上朝……难道他还得跟着去?

  惊蛰沉痛拒绝:“那不行,那像什么话?”

  “惊蛰不想与我时时相处?”赫连容扬眉,听起来倒还有几分委屈,“可真是个薄情人。”

  惊蛰:“哪有朝会的时候还在一处的?”

  “你可以坐在屏风后。”

  惊蛰呵呵了声,断然拒绝。

  “先是遣散后宫,再是上早朝,我看你是要气死那些朝臣。”

  赫连容:“多气死几个,倒是省掉许多麻烦。”那声音里的跃跃欲试,听得人有些担忧。

  惊蛰叹气:“你不必……”

  他顿了顿。

  “你不必做到这般。”惊蛰停下脚步,轻声说,“有时,我的确会有不安。然这也是人之常情,你毕竟是帝王之尊,这种惶恐难免,忽略便是。”

  一步,又一步。

  惊蛰不知不觉走到今日。

  一个北房的小家伙,今时今日,居然走到乾明宫来,这从未想过的境遇,他竟也适应得很好。

  纵然有些倏忽而过的紧张,惊蛰并不为耻。

  “你不用做到,这种地步。”

  赫连容收紧他们两人交握的手,奇怪地说道:“为什么不用?”

  他知道惊蛰聪明,总是很快猜出他的用意。但有时也挺笨拙,连这最明白的事情都看不透。

  赫连容:“惊蛰,我是谁?”

  惊蛰:“皇帝?”

  赫连容:“那你是谁?”

  惊蛰:“……皇帝的情人?”

  “不,你是我的良人。”赫连容抬手摸着惊蛰的脸庞,认真纠正。

  ……啊,良人。

  许久之前,容九就是用那么一句话,轻易哄了惊蛰的答应。

  容九的声音犹在耳畔,赫连容冰凉的声音再度响起时,几近与其重叠在一处。

  “你为我在意,欢喜,钟情之人,为何需要躲躲藏藏,避让度日?”赫连容的脸庞苍白得很,那张美丽到锋芒毕露的脸庞上,却有着冷酷阴森的煞气,“该是他们避让,匍匐,以血肉之躯为你铺路,方才是应有之理。”

  赫连容容不得那一丝一毫的不安,更要让惊蛰痛快肆意,何尝有让他隐忍的道理?

  他要惊蛰坦坦荡荡,昂首行走在这世间。胆敢妄言者,他便摧之毁之,斩之杀之。

  什么世俗礼法,什么伦理道德,在这疯子的眼里,可从来,都不曾存在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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