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

  宁宏儒跟在景元帝身边的年头最久,少说得有十来年。他的岁数算来,也有三十出头,算不得年轻,却也不是多么上了岁数。

  这般年纪,只要他不是自寻死路,可以安安稳稳地伺候皇帝到老死。

  他已经走到了宫人的顶端。

  可以说,景元帝在的地方,就会有宁宏儒。

  可这几次早朝,在景元帝的身边,都再没看到宁宏儒,这无疑叫人称奇。取而代之的,是另外一个。

  这位声名赫赫的宁总管,总算招惹陛下的不喜,被杀了?

  无人知道缘由。

  而今跟在景元帝身边伺候的,是另外一个面熟的太监魏远允。

  魏远允是乾明宫的大太监之一,是景元帝登基后,才跟在陛下的身边,论起资历辈分,不如其他人,偏生却是他顶替了宁宏儒的位置。

  这私下,都说魏远允的运气到了。

  身为议论中心的魏远允,心情却绝不像是外人所想的那么美丽,而今站在这个位置上,他更担心自己的小命。

  谁不想成为皇帝身边亲近的人?

  权势,财富,地位,这几乎代表着一切。这泼天的富贵砸在魏远允的头上,他本该高兴发狂才是。

  可比起这个,最重要的是如何活命。

  景元帝近些时候,脾气非常恶劣。

  尽管这位皇帝本来就已经不是多么好性的人,可现在,只会比之前还要难搞。

  魏远允想要取代宁宏儒不假,可他更不想为此去死!

  苍天呐,宁总管到底去哪儿了。

  至少宁宏儒在的时候,能让乾明宫的人活着更多,而不像是现在……

  魏远允脸色微白。

  魏远允被选中的原因,不是他多么能揣度景元帝的心思,而是他最胆小谨慎。

  挑选他的人,是石丽君。

  这位尚宫局的女官,在挑中他的时候,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话。

  “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谨慎。”

  这是何意?

  魏远允战战兢兢地跟在景元帝的身旁,不敢去想之前的宁总管,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。

  难不成,真的是死了?

  魏远允想起自己还是大太监,却不是总管这个名头,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。

  宁宏儒应当还活着。

  只是开罪了景元帝,所以被惩处了?

  他只能这么猜。

  临近宵禁,乾明宫寂静下来,如同一座庞大的黑暗怪物,吞噬着所有的光亮。

  石丽君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,独自走在漆黑的宫道上。

  她在深夜里走,越走越偏。

  唰唰,唰唰——

  重复、单调的刷洗声,在暗夜里响起,此处的气味有些难闻。

  在众多便桶,木架的遮掩下,有个瘦高的人坐在中间,正在奋力地刷木桶。

  他刷洗的动作,从陌生到熟练,也不过几天的时间。

  石丽君停住,手中提着的灯笼,只能照亮脚下。

  “清醒了吗?”

  宁宏儒停下动作,长长叹了口气。

  “陛下还生气呢?”

  石丽君:“没砍了你的脑袋,就已是万幸。你知道陛下最避讳的是什么。”

  宁宏儒篡改了景元帝的命令,这是大忌。

  若换了其他人,景元帝定要了他的脑袋。将宁宏儒罚来洗便桶,已经是饶了他一命。

  石丽君也不知宁宏儒犯什么蠢。

  他一贯谨慎,甚至有几分怂。

  从来不会和景元帝对着干,更不会做那忠言逆耳的事。

  宁宏儒清楚得很,他拥有的权势,不过来自于景元帝。

  皇帝愿意给,那他就是权势滔天的大内总管;皇帝要是不乐意给,他就是贱命一条。

  和景元帝反着干,他是哪来的胆子?

  宁宏儒直起腰,今日做的活太多,他的腰酸痛得要命。他丢开刷子,捞起手边的木瓢,舀水冲着手指。

  “是我逾距。”

  宁宏儒叹了声。

  他收到消息,就知道倒霉。

  当初心念一动,加上的那么几句嘱咐,原本只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,也是宁宏儒出于谨慎,才加上去的。

 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万分之一的可能,居然成为事实。

  京城这般大,惊蛰身边能出宫者寥寥,也就那么几个,杂买务寻常活动的地方,根本不在柳氏岑良生活的街区……

  在这么多的“不太可能”中,偏偏,让郑洪撞见了柳氏与岑良,偏偏,让郑洪起了疑心。

  如果是其他人,要处决,那还不容易?

  可偏偏是惊蛰的朋友,是宁宏儒一念之下,不让杀的人之一。

  石丽君:“那人纵是死了,谁能知道?”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薄凉的冷漠。

  她没有这么多的善心。

  总会有人死,不是郑洪,就是宁宏儒。

  宁宏儒真以为自己在景元帝跟前,能有多少薄面耗着?

  宁宏儒洗完手,这才站起来。他扶着酸痛的腰转动了几下,又叹了口气。

  “谁都不会知道。”宁宏儒承认,“可要是开了头,陛下就不会再在乎了。”

  他回头看着石丽君,声音里有几分无奈。

  宁宏儒在忌讳什么,石丽君清楚得很,可她更觉得,他是在杞人忧天。

  景元帝很喜欢惊蛰不假。

  可他从来都不是爱屋及乌的人。

  因为喜欢惊蛰,所以在乎他身边那些个……人?

  绝无可能。

  陛下怕是更乐意见他们一个个去死。

  身为景元帝身边最亲近的人,宁宏儒应当急陛下所需,为陛下达成所愿才是。

  至于惊蛰……

  石丽君不觉得,他有可能知道。

  惊蛰是不错,可仅仅只是不错。

  他的目光受限于他的经历,他的能力是有,可在皇权下,又算得了什么?在斩断了他那些助力后,他怎可能再有余地挣扎?

  更别说,郑洪死在宫外,惊蛰又如何会知道?

  完全没有联系,完全没有瓜葛。

  要瞒着,容易得很。

  惊蛰从前出不了宫,今后,更不可能出宫。

  他怎么能知道,发生在宫外的,惨剧?

  宁宏儒沉默了片刻:“他有种超乎寻常的直觉……永宁宫一直有人在盯着,若非谨慎,纵是我们,也未必能查出来什么。可惊蛰这人,却是轻易,就撞上了康满。”

  石丽君微愣,挑眉看向宁宏儒。

  后宫几多人,她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,可她记得康满。

  这最初,纯粹是康满身上发生的多次“意外”。

  是不是意外,本不重要。

  康满有能力能瞒住其他人,活着到现在,这就是他的本事。

  不会有人多余去查他。

  乾明宫之所以盯他,不过是他身后的康妃。

  康妃,才是那个重中之重。

  可不管是康妃,还是永宁宫的人,行事都非常谨慎。

  惊蛰好似天生和危险犯冲,又或者,他的敏锐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。

  他抓住了康满的疑点,也紧接着,为康满所敌视。

  再进一步,他开始试图接触北房的陈嬷嬷。

  又试探着,想要看到更多的黑暗。

  惊蛰这敏锐的触角,若不及时砍断,就会衍生到他不该知道的地方去。

  石丽君的话没错,郑洪之死,只要处理妥当,惊蛰根本不可能会发现。

  可只要死了一个,陛下就不会再压抑那种嗜杀的冲动。那位,只会一个接着一个,杀光惊蛰身边,任何与他亲近的人。

  第一个,怕就是御膳房的明雨。

  “石丽君,你觉得,他真的不会发现?”

  “那又如何?”石丽君冷淡地说道,“陛下喜欢他,是他的福气。只要他愿意,他可以拥有一切世间用之不尽的富贵,这不过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。”

  “……不,他不会愿意。”宁宏儒摇了摇头,“只要陛下杀了惊蛰身边任何一个,哪怕只有一个人,他都永远不可能再接受陛下。”

  宁宏儒认得惊蛰。

  最初,他并没有记得这个名字,因为后宫的宫人何其多,他怎么可能会记得住所有人?

  只有那些要紧的,重要的,才会被他记得。

  如陈安。

  宁宏儒和陈安,是有过一些来往交情。只是在景元帝登基后,陈安就主动淡了联系,这才少有往来。

  可实际上,在惊蛰入宫那年,宁宏儒是曾去见过一回陈安。

  陈安是负责刚入宫的内侍教习的大太监,手底下时常带着许多新进的小内侍。

  他的院落,总是吵吵闹闹,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息。自然,这样的朝气,很快会被皇宫吞噬干净,全数变为冷漠与沉默。

  宁宏儒冒着雪,去探望陈安的时候,看到他的门外,正跪着两个小内侍。

  单薄的身体,跪在雪中,就像是两个小雪人。

  宁宏儒只是看了一眼,就漫不经心地扫了过去,并没有放在心上。

  只是坐在屋内,吃着热茶时,他忽而又想起这事,于是问陈安,外头是怎么回事。

  陈安便说:“其中一个叫明雨,触犯了宫规,本来该罚板子,另一个,叫惊蛰,替他强出头,说是替他分担一半,呵,我就让他们,都在外头跪着。”

  宁宏儒瞥了眼陈安,笑了声:“你还不是心软?”

  这种天气,要是挨了板子,说不定就这么没了。陈安罚他们在外头雪里跪,的确很刻薄,可比起挨板子,还是好一些。

  至少一个能活,一个或许不能。

  陈安冷冷笑了声:“不过进宫几个月,就真以为交上了什么朋友。在这宫里,谈论什么情谊,岂非可笑?”

  宁宏儒斜睨他一眼:“你这是,在说我呢?”

  在景元帝登基后,宁宏儒和陈安两人就渐行渐远。

  宁宏儒知道,以陈安的性格,看不过眼景元帝的手段,实也正常。

  陈安笑道:“岂敢,我只是在教他们一个道理。”

  在这宫里,交了朋友,未必是好事。就算是朋友,想要两肋插刀,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配不配得上。

  其实,陈安这话,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?

  他不愿手底下的小内侍如此,可偏生,他自己就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。

  陈安带出来的人,又怎可能不像他?

  那时,宁宏儒只是笑了一声,出来的时候,顺势又低头看了一眼。

  正巧对上其中一个小内侍,抬起的头。

  雾蒙蒙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瞬,清亮得很,而后,很快又低下头,靠在身边的小内侍身上。

  他迈步往外走。

  身后,有着小小的交谈声。

  “……你不该顶撞陈爷爷,本来就不关你的事……”

  “不要,分明是他们坑你,才害得你……明雨,莫怕……”

  渐行渐远,宁宏儒也将这事轻飘飘忘在脑后。

  直到他跟随在景元帝的身后,去往徐嫔宫里,第一次见到惊蛰,也即是景元帝最近的玩具时,有那么一瞬,宁宏儒感觉到熟悉。

  有些熟悉的眉眼,像是羽毛轻轻扫动的错觉,让宁宏儒费了点时间,从记忆里找出了这段记忆。

  暮色暗淡,景元帝只带着两个人。

  以至于对面的惊蛰,根本没发现,这两人身上,都是乾明宫的服饰。

  于是,等到景元帝在徐嫔宫里大开杀戒,玩得兴起的时候,宁宏儒倒是对惊蛰有了一点好奇。

  而后,随着景元帝对惊蛰越发上心,关乎他的所有身世,过往,与其他人的联系,都飞快呈现在宁宏儒的眼前。

  当年,陈安的话,再度在宁宏儒的耳边浮现。

  惊蛰是个重情重义的人。

  他过去失去的太多,如今拥有得到的东西,只要被他归于重要的,都不可能被轻易抛弃。

  宁宏儒不认为,以惊蛰的敏锐,在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出事后,仍无所觉察。

  隐瞒是毫无意义。

  因为有些时候,景元帝并不乐意瞒着。

  石丽君揉了揉眉心,淡淡说道:“你何时,竟有了这般感性的想法?”

  惊蛰是逃不开的。

  景元帝不可能让他逃出掌心。

  石丽君很少见陛下这种偏执,从前任何有趣的玩具,都会轻易被陛下弄坏,而今,惊蛰是第一个如此鲜活生动,平平安安活着的人。

  宁宏儒的担心或许是对的,可也不必到这般地步。

  他有几个脑袋可以赌?

  要是那一日,景元帝暴怒,宁宏儒早就没命了!

  “陛下是慈圣太后所生,慈圣太后如何,你也知道。”宁宏儒迎上石丽君骤然阴冷下来的眼神,“焉能知道,惊蛰,不会让陛下,变成第二个……”

  景元帝疯起来,只会引来无数血海滔天,届时遭难的,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惊蛰。

  那是令宁宏儒稍稍一想,都胆颤心惊的未来。

  他是没有什么善心,可也不愿见这般炼狱。

  …

  “哈——”

  惊蛰喘息着坐了起来,捂着刺痛的额头,浑身冒着虚汗。

  就在刚才,他无端端做了个噩梦。

  惊蛰梦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接着死去,可他却无能为力,根本无法阻止这种可怕的事发生。

  那种怨恨,无力,绝望的感觉,仿佛真实存在,让惊蛰在惊醒后,心跳仍是狂乱。

  他的手指哆嗦着,用力抓过自己的头发。而后,他在床下放着的箱子里胡乱摸索着,翻出了一个小瓶子。

  两根手指拔出了塞子,甜腻的味道散发出来,是云奎送来的野蜂蜜。

  他仰头喝下一大口。

  甜蜜微涩的味道,一口从舌间滑落到喉咙,黏糊到几乎要粘住整个嘴巴。

  惊蛰拼命往下吞咽,这过量的甜腻,让他稍稍冷静下来。

  他重重吐息了几次,将怪异的惊慌压了下来,这才将小瓶子塞回去。下了床,他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新里衣,趁着暗色,轻手轻脚给换了。

  刚才的衣物,已经被虚汗打湿,根本再穿不得。

  已经快到冬日,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。

  惊蛰赤脚走在地上,寒意慢慢地从脚趾爬上来,钻入他的骨髓,与刚才莫名的惊恐一起,变作沉甸甸的压力坠在惊蛰的肚子里。

  惊蛰披了衣裳,偷偷溜了出去。

  他摸黑到了外头的浴室,残留下来的水早就冷冰冰,惊蛰拎着木桶,又轻车熟路地拐去烧火的地方。

  直殿监内,就这么一个烧水的地方。

  每个司内,都有定额的柴火,不过,分拨给直殿司的总是最多。

  一来是姜金明有手腕,二来是直殿司,的确比其他地方更为需要。

  守着烧水房的,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内侍。

  他靠在门口睡了过去,听到细微的脚步声,揉着眼睛来看,轻轻啊了声。

  “惊蛰,你想要水?”

  惊蛰很少做这种逾距的事,大半夜爬起来,本也是不该。不过,那小内侍却是偷偷看了眼外头,将提着半桶水的惊蛰拉了进来。

  “江掌司睡前要了水,灶上还留着些,你要是想用,我给你匀一点。”

  守夜的小内侍没怎么和惊蛰说过话,可显然很认得他,给他忙进忙出,让惊蛰有些惊讶。

  “你,从前认得我吗?”

  那小内侍顿了顿,抬头看了眼惊蛰,又飞快地看向手里的水瓢。

  “我之前,是杂务司的人。”他轻声说道,“那个人渣死了后,我也解脱了。”

  杂务司从前的掌司,就是伍福。

  他这么一说,惊蛰就想起来何事,不由得沉默了会。

  小内侍也不说话,给惊蛰舀了满满一桶热水,又给他拖了条凳子过来。

  “你就在这泡吧,这个角落,外头也看不到,能洗完脚,那水也方便倒了。”

  小内侍朝着惊蛰笑了笑,转身又出去守着。

  惊蛰呆呆地站在屋内,半晌,才在凳子坐下,缓缓脱去了鞋。

  他先前觉得冷,现在,又出奇觉得暖。

  将冰凉的脚泡进水桶里,惊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,轻轻喟叹了声。

  这可真是舒服。

  刚才出来时,惊蛰也是被心里的郁郁驱动,直到寒意逐渐被热水驱散,人也随之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。

  惊蛰想,这大概是因着,今日知道了郑洪受伤的缘故。

  昨天,郑洪不过是照例外出采买,可回来的时候,他那队人,却被打得十分严重。

  惊蛰是今天清晨才知道这事,赶去杂买务的时候,却得知郑洪发了高烧。

  他的伤势太重,骨头虽是没断,可人却是吐了两次血,将他同屋的人吓了一跳。

  惊蛰知道这事后,回来取了钱,就直奔着御药房去,好不容易买来了药,又请人帮忙煎熬,直到晚上,这发热才稍稍按了下去。

  郑洪是二等太监,住的也是二人间,却是比寻常小内侍的住处大多了,得亏这样,才有地方腾挪。

  郑洪一行人出去,唯独他伤得最重。

  可问起到底何时,那些个清醒的人,却只说是误会,该是被哪家纨绔子弟的侍从打了。

  一提起这个,纵然郑洪是二等太监,这也是很难讨回公道。

  好在惊蛰花的钱,倒是没浪费。

  郑洪在惊蛰离开前,将将清醒了一会,说不了几句话,可人能醒,到底安心。

  惊蛰揉了把脸,趴在膝盖上一动不动。

  他赶去杂务司时,郑洪屋内,还有着淡淡的血气,嘴边的血丝,让他的心都提了起来。

  郑洪是个死财迷。

  他平生最喜欢的事,就是攒钱,却不爱花钱。

  惊蛰也不知道,他攒起来的钱,到底是用在哪里,反正最里面那件衣服,补丁是打了又打,就没怎么见换掉过。

  惊蛰去了北房后,和郑洪的往来不多。

  可到底还是有交情的。

  因为最初,他和惊蛰,还有其他几个小内侍,就是住在一个大通铺。

  惊蛰知道,郑洪只认钱,某种程度上,又很讲道义。只要是收了钱的事,就一定会办得妥妥。

  偶尔有几次,需要花钱办事,惊蛰想起来的第一个人,就是郑洪。

  一来二去,也不知怎的,就从普通的金钱关系,成为了朋友。

  惊蛰无意识搓了搓自己的脑袋,将自己抱得更紧,似乎这样,就能驱散莫名的寒意。

  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,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。

  惊蛰深知这道理,却仍是希望,他所在意的人,能是那个例外。

  …

  鸿胪寺内,几处院落,还燃着灯。只是屋内毫无动静,好似根本没有人。

  阿耶三坐在屋里,身边另有几个侍从,他们并不说话,也叫这气氛显得尤为怪异。

  和阴被袭,超乎了他们的预料。

  赫连王朝在过去几十年,一直在走下波路。从前,它或许是一个极其强盛的国度,可是再庞大的怪物,也总有走向末路的时候。

  他们生活在中原之外,虽是游牧民族,却并非没有记录过往。

  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的定律,在这中原大陆上,总是一个轮回,也是必将发生的事。

  每逢这个时候,就是他们汲取中原血液强盛起来的最好时机。

  他们并不觉得羞耻。

  劫掠外族,总比每年都要饥饿为好。

  他们的弯刀摩得尖锐,早已经做足了准备,时时刻刻都能捅穿敌人的胸腹,用他们的热血作为胜利的号角。

  食物,女人,财富,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一切。

  他们怎可能甘愿舍弃这块肥肉?

  直到先帝登基,开始削弱军需,又提拔文官,打压武官后,他们就意识到,这苦等许久的机会,怕是要来了。

  一年年的,边关开始熟悉外族的劫掠。

  每年的春冬,是最可能出事的时候,越是冷得发狂,越是可能会遇到袭击。你来我往十数年,正是疲倦又拉扯的时期。

  外族的力量逐渐强大起来,却又不足够强大,无法将中原吞噬;赫连王朝已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,尽管还能再挣扎,却是无力回天,既无法驱逐外族,又勉力支撑着不被打垮。

  于是,高南,越聿,和阴等几个,才会蠢蠢欲动着,达成了协议。

  这看似是和阴一手主导的,可也正是一心所愿。

 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,呼迎胡打,竟会被杀了。

  此人阴险狡诈,从来谨慎,也不知道玉石关那石虎到底用了什么计谋,才能将他引诱出阵。

  这消息,让京城的百姓热闹了三天三夜,却也让鸿胪寺这些外族使臣惴惴不安。

  如山佑这等,原本来朝只是为了告状的使臣来说,这无疑是个大好的消息。可在惊喜之余,却也有害怕。

  赫连皇帝这一出,将他们给打蒙了。

  自然,和阴不是只有呼迎胡打这么个出众的将才,也不可能只在这么一战里,就被打垮。

  可失去了呼迎胡打,和阴往后,再不可能如今日之辉煌。

  赫连皇帝能打和阴,自然也能打其他人。

  这么多年,山佑这些小国,可也许久不曾来朝。

  倘若赫连皇帝计较起来,他们岂不也要遭殃?

  这些小国都是这般想,那高南,越聿这等,就更是沉寂。先前嚣张的气焰,都被这雷霆行动打压了下来。

  京城是近来才收到的消息,可远在塞外的游牧民族,肯定只会比现在更快知道。

  这些使臣,迫不及待想要离开。

  “使臣大人,你之前不是说,十月前,我们一定要离开京城吗?可现在都这个时节,为何还不动身?”

  在这无名的寂静里,终于有人没忍住,打破了这奇怪的氛围。

  呼迎胡打的头颅挂上城墙的那一日,景元帝就允许其他外朝使臣离开。

  有些人立刻动了身,如山佑与越聿,有些,却是迟迟没有动作,正如高南。

  阿耶三不说话,他们根本走不了。

  “今日下午,我收到一个消息。”阿耶三用高南语低声说道,“山佑使臣团在路上遭遇了山贼,几乎全部覆没。”

  几乎全部的意思,就是只活下来一个。

  唯独山佑使臣活了下来。

  其余人等吓了一跳,有人立刻追问:“山贼?赫连境内,有这么凶狠的山贼?”

  他们来朝,身边带着的护卫不少,其中不乏身手高强的。

  山佑就算只是个容易被欺负的小国,肯定还是带了不少人,又怎么会死剩下一个?

  “大概,是山贼太过凶狠。”阿耶三淡淡说道:“使臣团里,还有山佑使臣的兄弟,不过全部都死绝了。听说,山佑使臣差点就疯了。”

  阿耶三这话说出来,就带着一股莫名的压抑。

  “越聿人,出事了吗?”

  “没听说。”

  连之前气势嚣张的越聿人都没有出事,那为何会是山佑?

  阿耶三的副手低声说道:“难道……您的意思是,这是……赫连皇帝动的手?”

  阿耶三叹了口气:“谁知道呢。”

  这真是不妙。

  当初和阴出事,他不是没有过猜想,和阴使臣多少是被算计。可如今,山佑使团出事,无疑让这事有了个近乎明确的定论。

  或许,山佑人,利用和阴使臣去“刺杀”景元帝,此举不意在刺杀,而是为了让赫连皇帝发怒,进而对和阴降罪。

  这个人,如果不是和阴使臣,是高南使臣,或者越聿使臣也行。

  毕竟,山佑这个小国,夹击在这几个彪悍的外族里,着实太过倒霉。

  赫连皇帝将所有的外族使臣扣在京城,不叫他们离开,倒也不限制他们外出,只做出一副暧昧的姿态,迟迟没有下定判决。

  赫连皇帝看起来,并不怎么在乎所谓的真相。

  他用着山佑人递上来的借口,袭击了和阴人,杀了呼迎胡打,沉重打击了他们的气焰,而后,在消息传回京城的那一日,将剩下的和阴使臣团的人,都推出去斩首。

  红血与战果,彻底点燃了百姓心里的热火。

  这近乎是民意的幼苗。

  倘若赫连要战,这是最根本的基础。

  而后,在让众多外族使臣离开后,又极其顺手的,将山佑使臣团的人,杀得只剩下一人。

  呵,山贼?

  寻常普通的山贼,要如何灭得了使臣团的护卫?

  赫连皇帝笑纳了山佑人献上来的借口,所以留下了使臣一命;可刺杀之真,算计也是真,自然也得有人为此偿命。

  看起来,真的,很公平。

  阿耶三闭了闭眼,这或许只是他的猜测,可这猜测未必是假。

  “我等没有刺杀赫连皇帝的意图,塞外也未有动静。如果越聿人都没事,那我等也可平安离开。”副手低声说道,“可是您一直让我等逗留在这,可是有别的缘由?”

  阿耶三捏着眉心,过了一会,才长长出了口气。

  他哑着声音说道:“在过去几年间,我们在京城,一直都有暗探。”

  阿耶三伸出手,手心是一颗近乎糖丸的小东西。

  捏碎糖丸,藏在里面的,是一张小小的纸条。

  “我们离开,也未必能活。”

  …

  “咳咳,咳咳咳——”

  杂买务里,郑洪的屋内,时不时传来咳嗽声。

  他病得有些重。

  不过,比起前头几日高热不退,已经好上太多。

  惊蛰买来的药,派上了用场。

  最起码,郑洪不再吐血,连着几日吃药,也能勉强压下高热。直到这两日,除了咳嗽,人倒是也能坐起来。

  杂务司内,提起此事,也只说郑洪倒霉。

  有其他几个二等太监蠢蠢欲动,想借着这个由头生事,可云奎和胡立接过了郑洪手里大部分的事,他们都知道云奎有些来头,到底是忍住了。

  惊蛰每日都会来,最开始,除了送来了药,还送来五六个玉瓶,全都是能用得上的。

  就这么吊着,郑洪也熬了过来。

  “郑洪,你可真是好命。”和郑洪同屋的赖铁没忍住说道,“惊蛰送来的这些药,可都是好东西。”

  那里面的药膏就不用说,郑洪那高肿的淤块,全靠这散去——光是那些玉瓶,就不是便宜货。

  他们出入宫闱,见识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,这玉瓶,放在外头叫卖,少说百两。

  结果,惊蛰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郑洪。

  郑洪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,淡淡说道:“他头前被宫中赏赐,这些都是上头御赐下来的,自然是好东西。”

  赖铁听了,也就住了口。

  其实郑洪知道不是。

  惊蛰这里头的玉瓶,也有几个,是借着郑洪的手送过去的。

  他知道,这些都是容九送的。

  只是,郑洪没想到,容九送的药物,效果是如此之好。

  有些,说是救命药也不为过。

  这样的东西,自然会惹人瞩目,受人觊觎。好在,惊蛰有着之前的经历,想要扯个借口,那还是比较容易。

  郑洪这人,想要说谎,那是随口就能扯出来。赖铁也只能按下羡慕,不敢再说什么。

  午后,惊蛰又来了。

  郑洪看到门口的身影,忍不住叹了声,“你来做什么?”

  惊蛰:“我来瞅瞅,你做什么这个表情?”

  郑洪其实有点不想看到惊蛰。

  不是出于负面的情绪,只是害怕身边那几个,没藏住话,将不该说的话说了出去。

  受的这毒打,郑洪从来都没想过和惊蛰提起原因。

  “你这模样,害人以为,你偷摸背着我,做了什么。”惊蛰提着东西进来,随口说道。

  得亏他低着头,没看着郑洪,不然怕是要看到他脸上微动的神情。

  惊蛰这人……

  这话,到底是无意间歪打正着,还是他真的心有怀疑?

  郑洪试探了一会,发觉惊蛰还真的是歪打正着,根本不知发生的事。可他随便一句话,就能叫人心生警惕,这小子,可真叫人头疼。

  惊蛰不知郑洪的腹诽,好生打量着他。

  人看着,除了这咳嗽,该是没太有毛病,可算是从阎罗殿里给抢回来了。

  郑洪被这视线看得不太自在,“你别再看,就数你跑得最勤快。”

  惊蛰脸上露出个小得意的表情:“哼哼,患难时候见真情,你该知道我这人多好,给钱。”

  他伸出五指,朝着郑洪比划了比划。

  光是从御药房开药,就花了惊蛰二十两。

  这宫里的钱,可真不是钱。

  一眨眼,惊蛰的钱袋子就空了。

  那还不如慧平呢。

  惊蛰的月钱不少,攒钱比慧平容易得多,可他花钱的地方,也着实不少。

  后来,又开始攒钱交给容九,手里还真没剩下多少钱,得亏还有库存。

  这一部分,是他特地留着,以备不时之需。

  这不就用上了?

  郑洪费劲地爬起来,在怀里掏了掏,掏出个荷包,朝着惊蛰丢了过去。

  惊蛰抬手一抓,听着叮当作响的声音,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:“你这,带着钱睡觉?”

  郑洪:“不能够吗?”

  惊蛰:“这怎么能睡得好!”

  郑洪:“我觉得可以,就可以。”

  他平生最大的愿望,就是把所有的金银珠宝,全都铺满整个房间,然后躺在它们上面睡觉。

  这样的愿望,怎么了呢!

  惊蛰抛着这荷包,他还是头一回看到郑洪掏钱这么轻易。他这样的死财迷,从他手里要钱,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样。

  郑洪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,咳嗽了几声:“我这条命,再怎么烂,也比钱来得重要吧。”

  惊蛰终于笑起来,抓着荷包放在郑洪的身边。

  “总算没那么傻,这钱,就当做我让你养身体的。”

  他摆摆手,将荷包又还给郑洪。

  惊蛰在杂买务待的时间并不长,看着郑洪的精神头还算不错,就匆匆离开了。

  过不多时,从屋外走进来几个鼻青脸肿的家伙,他们齐刷刷在郑洪的身边站定。

  就在惊蛰来之前,郑洪正与他们在说话。

  听到惊蛰要到,就让他们出去避避。

  郑洪到底在杂买务有了自己的根基,不像是惊蛰那么随意。

  “记住我刚才的话,将那事吞到肚子里,谁来也不许说。”郑洪冷冷地说道,“要是哪个惹了麻烦被杀了,我可不会给你们报仇。”

  郑洪不是惊蛰,没有那么多余的善心。

  他能为惊蛰冒险,却不可能给其他人背负麻烦。

  他深知,如赖铁那种人,都在明里暗里打探这件事的经过,那就更要烂在肚子里。

  那天遇到的人,绝非普通人。

  能让郑洪咬紧牙不愿说的缘故,不外乎是怕那惊蛰那个傻的,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。

  他不过烂命一条,不值得。

  …

  惊蛰埋头赶路,他最近也忙。

  眨眼到了冬日,直殿司内外,可有不少事情要做。

  姜金明也曾问惊蛰,可要搬出来住。

  惊蛰早就是二等太监,本该有别的住处,再挤着和慧平在一处,也有些不好看。

  惊蛰倒是无所谓,也不想。

  换去二等太监那住,虽这几个人他都认识,可是都比不上慧平守得住口风。

  和慧平住到现在,惊蛰的身份秘密都安全得很,就没泄露过一丝一毫。

  若换做是其他人,怕是早起了刺探心。

  更不可能如慧平这样,还主动提醒,为他掩护。

  惊蛰匆匆几步,跨过了宫门,正要拐弯,忽而停下脚步。

  他有些惊喜地看着远处的容九。

  惊蛰好些日子,没看到容九,他送来的最后一个口信,就是近来太忙,许是要晚些才来。

  这一等,就是两次没来。

  这都初冬,惊蛰的衣裳从单薄到厚实,手上的冻疮,也根深蒂固地爬了出来。他总是不太记得养护自己的身体,如同他毛毛躁躁的头发。

  惊蛰跳下台阶,几步朝着容九走去。

  他用力抱了抱容九,这才抬头看他,笑着说道:“怎么天冷冰冰,人也冷冰冰?”

  容九危险地抿住嘴角,那带着一种紧绷而冰凉的弧度,他抱起来冷冰冰的,连一点余温都没有。好似整个人被吸走了魂,只剩下不会跳动的尸体。

  惊蛰下意识去摸男人的脖颈,指尖触碰到了有力的脉搏,又讪讪地收回手。

  容九并不在乎自己周身的冷意,只是冰凉地打量着惊蛰,那眼神带着犀利和锋锐,不知为何,更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煞气。

  蛰伏在容九的眉间,像是极度危险的预兆。

  惊蛰小声说道:“你不高兴?”

  或者,应当是非常、非常不高兴。

  惊蛰能觉察到容九身上隐而不发的暴躁,像是被无数冰层封在最深处的火山熔浆,可它还是活的,在疯狂的涌动,寻求着一切可能的机会喷发,这无疑危险得要命。

  “你近来,似乎有许多事?”

  容九慢吞吞地说着,语气在这么奇怪的时候,倒还算是温和。

  惊蛰谨慎地说道:“不多忙,只是照例整理些事。”

  他看着容九。

  “应当是你比较忙。”

  不然,也不会连着两次都没来。

  冰凉的吐息,带着嗜血的冲动,他忙吗?

  大概是忙的。

  容九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血气,哪怕在清甜的兰香下,也难以掩盖。

  在惊蛰更靠近些时,那糜烂的血腥就越发鲜明,好像就在鼻尖缭绕。

  惊蛰很少问起这些事。

  多嘴问起,倘若有异,岂非会有争辩,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。

  可男人的心情看起来,实在是太差。惊蛰犹豫了片刻,到底还是问了一句:“你心情不好,是因为我,还是因为……别的事情?”

  容九长久地注视着惊蛰。

  习武之人,怕都是站得笔直,男人的脊背,从来都是板正的。当那种如同审判者的冷酷视线扫来,惊蛰都快分不清楚,容九到底在看他,还是借由他,在看什么痛恨的事。

  那凶狠的模样,活似能吃了他。

  容九的眼神蓦地变得狠厉,如同绷紧的弓弦,展臂轻巧将惊蛰带入怀里。

  惊蛰一个踉跄,就撞到容九的胸膛。

  这酸得他差点掉下泪来。

  惊蛰捂着鼻子,痛苦地呻吟了声:“容九,你做什么呢。”感觉刚刚都差点把鼻子都撞扁了。

  容九动作看似轻巧,可拥着惊蛰的臂膀非常用力,好似能掐碎单薄的骨头,他的声音,带着一种隐忍的克制,那声线紧绷得几乎都要崩裂,“看到一点脏东西。”

  他冷漠的视线,越过惊蛰的肩膀,落在不远处的拐弯。

  黑色的眼眸,变得越发深邃,几乎吞噬了所有的光芒,过于浓郁幽黑。

  那是一种压抑,忍耐的猎杀本能。

  当着惊蛰的脸杀人,或许没什么。

  可当着他的面除掉这些脏东西,哪怕以容九薄凉的本性,也知道是不行的。

  拐角处,明雨正用力拖着云奎。

  两人面对面喘息。

  他们两人都有事要找惊蛰,凑巧在路上撞见,这才结伴而来,只是从没想到,会看到这样的画面。

  云奎的眼睛瞪得老大,不只是为了刚才的冲击,更是为了那人的容貌与气势。

  “……他不会就是惊蛰那个,叫容九的朋友吧?”

  云奎低头,看着明雨。

  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恐惧。

  明雨咽了咽口水,艰难地说道:“的确是他。”

  明雨很长时间没看到容九,这男人身上的气势远比之前还要可怕。刚才那一瞬对视,他差点跪倒下去。

  云奎这傻大个,居然还想着往前,这不是疯了吗?

  云奎喘了口气:“……原来,惊蛰的朋友,这么厉害。”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传说中的朋友。

  他死命搓了搓胳膊,那一身鸡皮疙瘩,怎么都下不去。

  “他很危险。”云奎说,“惊蛰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,朋友?”

  他知道,惊蛰很会交朋友。

  可未免太会了点。

  明雨沉默了一瞬,默然说道:“巧合,巧合。”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动作有种不自觉的凝滞。

  是,错觉吗?

  他怎么有种,容九想要拧掉他脑袋的错觉?从前,有过这么暴烈的时候吗?

  在他印象里,容九一直都是个冷冰冰的危险存在。然性子冷,也就说明没什么情绪波动。

  可刚才呢?

  那一瞬,容九的视线好似淬满了毒,恨不得掠夺所有人的性命。那就像是……他不愿意他们出现在惊蛰的面前。

  那是一种纯粹暴戾的排他性。

  明雨的心口狂跳了几下,又用力地按回去。

  “我想,现在不适合找惊蛰说话。”他甚至,还平静地这么说。

  云奎忍不住探头去看了眼,“人不见了。”

  明雨跟着走了出去,就看到刚才的地方,已经是空无一人。只有飘飘落下的枯叶,在述说着刚才的寒意。

  “那就,说明他们还有事情,要说的吧?”

  明雨喃喃,希望他们能“交谈”得顺利。

  …

  惊蛰跌跌撞撞,差点看不清周围的模样,可容九抓着他的胳膊,他的肩头,那力气大得更像是某种禁锢。

  他被拥在男人身前,连头都抬不起来。

  “容九,放我下来。”

  惊蛰比容九矮,当容九有心时,他的双脚根本碰不到地。他用力绷紧脚尖,也只不过轻轻擦着地面,始终踩不到实处。

  力气大就真是了不起!

  惊蛰心里腹诽,谁人抱着是这个模样,他的腰都快被容九勒断了。

  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?”

  惊蛰的双手搭在容九的肩膀上,费力地问。

  容九慢吞吞地说道:“欲,除之而后快的脏东西。”他的眼里闪烁着某种可怕的欲望,好像凝聚成实体的杀意,在肆无忌惮地挥舞着,时刻准备着掠夺更多的生命。

  他像是想起什么,忽而低头打量着惊蛰。

  总算,想到要将惊蛰放下。

  惊蛰踉跄着,好不容易才站稳,就听到一句问话,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。

  “这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,是该早些铲除,免得滋生蔓延,无穷无尽……惊蛰,你说呢?”

  惊蛰的手指下意识抓住容九的胳膊,原本他是踉跄时,想要扶着男人借力。

  可这个时候,手指却本能地握紧,用力,更用力,好像只有这样,才能压下那种疯狂乱跳的颤栗。

  指尖紧绷到发白,就连喉咙,也像被无名的气氛禁锢住。他下意识张了张嘴,却茫然地看向容九。

  沉默的迟疑,在他的眉间荡开。

  不可理喻的恶意深藏在这普通的话语下,容九看起来像是一头僵硬苍白的怪物,可勾唇笑起来,那种冷僵的寒意很快被驱散,变成某种甜蜜,恶毒的蛊惑。

  惊蛰并不怎么管他在外的事,但凡问起,能给予出来的答案,多也是赞同。

  自然,惊蛰并不知道,他轻易一句话,决定的是多么庞大的事。

  可不知道,不代表这深沉、可怕的分量,并不存在。

  正如此时此刻,容九在轻轻地……像是在恳求一个无名的许可。

  那如将要离弦的箭矢。

  只需一个音节,就会大开杀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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